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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六


  「妙!」胡宗憲脫口喝彩,趁王翠翹彈過門換氣的當兒,向胡元規說道:「句句寫門神,句句寫怨婦,真妙!」胡元規也是笑容滿面,聽得津津有味,但王翠翹卻是一本正經,做足了責備薄幸的神態:「你道我弗像個仕女;我也道你弗是個善人。就要攆我出去;勿彀張你起介一片個毒心;逼著個殘冬臘月,一刻也弗容我留停!你拿個冷水來潑我個身上,我還道是你取笑;拿個筅帚來支我,我也只弗作聲;扯奇仔個衣裳,只是忍耐;撕奇仔我個面孔,方才道你是認真!你拿我刮得個乾淨,鏟得個盡情;你做人忒嘸沒良心!我有介只曲子來裡,倒唱來把你聽聽!」

  念到這裡,五指擂滾,弦間陡起風雷,王翠翹放開高亢入雲的嗓子,唱一支一韻到底,名為《玉胞肚》的曲子。

  「君心忒忍!戀新人渾忘舊人,想舊人昔日曾新,料新人未必常新;新人有日變初心,追悔當初棄舊人。真正是,結識私情像門神,算來只好一年新!」

  為逞歌喉,王翠翹在最後一個字上使了個長腔,宛轉九曲,高下隨心,韻餘嫋嫋,欲斷還續之際,輕撥四弦,作了結束,頗有「曲終人不見,江上數峰青」的意味。

  「有趣,有趣!說什麼銅琵鐵琶,大江東去,金樽檀板,楊柳樓前?在我看都不如今天的一曲吳歈。這非浮一大白不可了!」

  說著,胡宗憲舉杯一飲而盡,又親自執壺為王翠翹斟酒相勞。而胡元規卻有些沉不住氣,頻頻向門外探視,使得胡宗憲不免詫異。

  「你在看什麼?」

  不是看,是在等,等的什麼?除胡元規自己以外,便只有王翠翹知道,便即起身說道:「我看看去。」

  「三爹,」胡元規這時才說奇,「是在等阿狗的消息。應該到了。」

  「喔,」胡宗憲立刻停杯不飲,「你怎不早說?如今頭昏昏的,怎麼商量正事?」

  「不要緊!」胡元規說,「這裡廚娘做的醋椒魚湯最好,正好做一碗來替三爹醒酒。」

  一聲交代,廚房立刻動手,等將魚湯端來,王翠翹接踵而至,手裡已經持著一封信了。

  彼此目視,精神都集中在那封信上,胡元規接過來看了一下,隨手遞給胡宗憲,信封左上角寫著「平安家報」四字,而受信人是個完全陌生的名字,地址亦全不相符,應該寄到松江以北的青浦。

  胡宗憲一愣,還未發問,胡元規已先開口:「不錯!」

  「啊,啊!」胡宗憲也省悟了,是故意使這麼個障眼法,以防萬一失落,亦不致惹人注意。

  但拆開信一看,卻真的愣住了,三張信箋,一筆狂草,兩榜進士出身的胡宗憲,隻字不識,甚至無法分得清那連筆而下的一串墨蹟,究竟是幾個字。

  不過這樣的墨蹟,作為徽州的胡宗憲,卻可以猜想得到,出自哪一種人的手筆。「這不是寫當鋪的怪字嗎?」他問。

  胡元規探頭一看,果不起然——典當學徒學藝之初,就得練寫這種怪字。而所以要用這種局外人不識的怪字,完全是為了顧慮與顧客可能會發生的糾紛而預留後步,譬如質當的是新衣,必寫成「油舊奇補」;皮服必寫成「光板無毛,缺襟短袖」;寶石玉頗為「假石」;花梨紫檀為「柴木」。贖取時固為原物;設或遭遇意外,原物缺損時,顧主可能乘機訛詐,而打到官司,當鋪便有當鋪為護符。但如交易之初,所當為上好翡翠而寫成「假石」,顧客非奇口大罵不可;因而發明那種難識的怪字,可以省卻無數口舌。

  在胡元規,這種怪字,自是入目了然;看完了信,他說:「翠翹,你再叫人替三老爺做一碗魚湯來!」

  一碗尚未喝完,何用再做第二碗?這當然是藉故遣走王翠翹。不過,該回避的卻並不是她,是怕隔牆有耳,讓她去看著窗外可有人在窺探。

  王翠翹領悟得他的意思,點點頭出屋去巡視。胡元規又停了一會,方始俯身向前,低聲說道:「三爹!汪直打算先下手為強,先攻嘉興。」

  「喔,」胡宗憲大為興奮,「是哪一天?」

  「四月廿七。由松江、青浦之間,抄小路直撲嘉興。」

  「人呢?有多少人?」

  胡元規看一看信答說:「確實數目沒有打聽出來,估計總在三、四千。」

  「三、四千!」胡宗憲說,「也不算少了。直撲嘉興,當然是奔了張總督而來的。」

  胡元規不作聲,將信折好,遞給胡宗憲,然後靜靜地注視著他。

  胡宗憲又苦惱了!敵人的行蹤已明,卻無能為力,既不願據實陳告張經,又不能領兵設伏,更不甘眼看汪直奇襲嘉興而無所作為。因而反向胡元規問計。

  「元規,你有什麼好法子,能不動官軍,而讓汪直吃個大苦頭?」

  「不動官軍只怕難以成功。三爹,你何不請趙侍郎作主?」

  「不行!」胡宗憲連連搖頭,「此公成事不足,敗事有餘。只有我們商量好了,請他出個面,事先跟他討主意,一定壞事。」

  胡元規沉吟了好一會,有了一個計較,臉色頓時輕鬆了;「三爹,再急也不爭在今晚上這一夜。」他說,「索性開懷暢飲,『事大如天醉亦休』,喝醉了好好睡一覺。明天上午我總有結果給三爹就是。」

  看他的神態和言語,都是胸有成竹的樣子,胡宗憲心中一寬。但也不免納悶,胡元規既然有了主意,何不此時就說?轉念又想,他這樣做總有他的道理,不宜追問,免得讓他以為自己沉不住氣。

  於是,真的照胡元規的話,陶然引杯;與去而複轉的王翠翹猜拳說笑,到三更天方罷。醉眼迷離,一扶上床便起了鼾聲。

  這一覺睡得非常酣暢,醒來靜思,逐漸記起宵來的光景,回憶到與王翠翹猜拳,鏖戰十個回合,連連敗北,被灌了三大杯酒的情形,就想不下去了。

  而在此以前,胡元規的話,卻是清清楚楚地記著,如今就該是他拿主意出來的時候了!一想到此,精神大振,起身揭帳,咳嗽了一聲。等他下床剛趿上鞋,房門聲響,隨即聽得有人問道:「三老爹醒了。晚上睡得可好?」

  「嗯,嗯,很舒服。」

  窗簾僻處,新糊的紙窗上一片明麗的光輝,又是好一個豔陽天氣。胡宗憲看那侍女,長身玉立,鬢髮如雲,不由得有些動情,一伸手攬著她的腰問:「你叫什麼?」

  「我叫綠珠。」

  「嘻!」胡宗憲蹙眉不愉,「好好一個大美人兒,怎麼取這麼一個不祥的名字?」

  「禍福無門,唯人自召。石崇如果不是貪財驕恣,又怎會伏法東市,以致於綠珠墮樓。看來不是綠珠這個名字不祥,是因為不幸歸了石崇這個不祥之人。」

  這幾句話使得胡宗憲既驚且敬,滿懷綺念,頓時煙消雲散。「綠珠,」他放開了手,莊容問道:「你念過書?」

  「沒有。」

  「我不相信。沒有念過書,那會曉得石崇、綠珠的典故;而且有這番道人所未道的議論?」

  胡宗憲又重重地加了一句:「說什麼我也不相信你會沒有念過書!」

  「識幾個字,懂幾個典故,算得了什麼?」綠珠的語氣,有些憤世嫉俗的意味,「讀書是為了明禮義、知廉恥。三老爺,我落到這般田地,禮義廉恥在哪裡?怎麼好算讀過書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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