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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四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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燈下獨坐的胡宗憲,將阿狗的神態語言從頭細想一遍,始而興奮,繼而苦悶。興奮的是,倭寇海盜的蹤跡行藏,從今可以捉摸了;苦悶的是,知己知彼,卻根本談不到百戰百勝。張經心存疑忌,不肯稍分兵權;赤手空拳,如之奈何?倘或將阿狗遞來的消息轉告張經,不獨助人成功,於心不甘,而且張經必會追問,免不了就要洩露胡元規他們的計畫,違背了在佛前所作的誓言,等於出賣了共患難的夥伴,絕對不可! 然則,將通路秘密告訴趙文華如何?想想亦是不妥,趙文華好大喜功,做事顧前不顧後,而且有時候口沒遮攔,不是可共大機密的人。胡宗憲想起一句成語:「民可使由之,不可使知之。」對趙文華正亦應該持此態度。 想來想去,一籌莫展。到頭來只好丟開,且等阿狗的消息來了再說。 到得第三天,趙文華派人相請,胡宗憲都托詞婉拒,整天守在公館裡,為的是等候阿狗的音信。 到得傍晚,胡元規翩然而至,胡宗憲喜不可言,以為必有阿狗的消息來。誰知不然!「三爹,」他說,「我想請你老去喝酒散散心。」 胡宗憲大失所望;「去你那裡喝酒?」 「我那裡沒有什麼好玩。」胡元規向窗外看了一下,不見有人,方始詭秘地低聲笑道:「三爹,你老是巡按大人,照例可以微服私訪的,是不是?」 話中的意思,是約胡宗憲「微行」,這是件有玷官常的事。但想到胡元規的期望很高,肯以有關身家性命的機密大事託付,自己就決不宜過於拘謹。否則他會誤會自己膽小怕事,又何敢再寄以腹心? 何況,微服私訪是一個合宜的藉口,更何況有趙文華在撐腰!這樣想下來,他越發覺得無所謂了。因而用興致勃勃的語聲答道:「好啊!我跟你走。」 說走就走,也不換衣服,兩人連跟班都不帶,安步當車,直向城南而去。 城南比較荒涼,盡是些菜畦果園,胡元規帶著他穿過一大片金黃的菜花,只見竹林深處有五、六戶人家,一般都是高大的圍牆,雙扉緊閉,靜悄悄地不聞人聲,倒是極好的避囂讀書之地。 「到了!」胡元規在東首一家門前站住;這家人家剛粉刷過,黑瓦白牆,分外刺眼。黑油大門上,黃銅門環擦得雪亮;胡元規只叩了一下,裡面便有了回音。 「找誰?」 「你開門就知道了。」 開門的是中年女人,既胖而醜,卻梳得極漂亮的一個頭;一件淡青竹布衫,漿燙得十分挺括。胡宗憲更加明白,勾欄人家的女子,最講究梳頭裹腳,衣飾齊整。這醜胖女人大概是個鴇兒。 「原來是胡二爺!」醜胖女人看著胡宗憲問:「這位老爺是?」 「是特地來看翠翹的。」胡元規有意答非所問,「翠翹起來了?」 「早起來了!先是調她的那只寶貝鸚鵡,後來又替貓洗澡、捉跳蚤,弄到這會才梳頭。」 「我們就看她梳頭去!」 胡元規顯然是極熟的熟客,不用什麼人帶頭,便引著胡宗憲穿堂屋到後軒,上樓梯,已有個小丫頭聞聲在迎候著。 「胡二爺帶著客人來了!」小丫頭打起門簾,向內通報。「怎麼還有客人?」 聽得這極清脆的一聲時,胡宗憲已走到房門口,恰好與回頭相望的王翠翹打個照面。室內光線不好,他只看到一隻黑亮的眼睛,兩條雪白的膀子。 「啊呀!」王翠翹見是生客,趕緊躲避,披著一頭長髮,一面往裡奔、一面說道:「這個樣子怎麼見客?胡二爺,請你陪貴客寬坐,我馬上就來。」 「不要緊,不要緊!」胡元規說,「是自己人,你不必太客氣。」 胡宗憲沒有在意「自己人」這三個字,姓胡的同族,自然是自己人。而王翠翹卻別有意會,而且也猜到了胡宗憲的身分,不願怠慢貴客,仍舊著意修飾了一番,方始重新現身。這時已是華燭滿堂、光暈流轉,照映著盛妝的王翠翹,將胡宗憲看得呆了!這樣高貴的儀態氣度,實在不能令人信她是青樓中人。 「翠翹,」胡元規為她引見:「這位是三老爺!」 王翠翹也不問「貴姓」,含笑叫一聲:「三老爺!」然後斂手在腰,盈盈下拜。 胡宗憲拱拱手還個禮,等她起身,仔細看了一下,向胡元規翹一翹手指說道:「真正是十分人才。走南到北,可以稱得上美人的,沒有見過幾個,這翠翹姑娘是首屈一指。」 「三老爺誇將得我都不好意思了!」 「三老爺這樣誇獎你、捧你,你怎麼報答三老爺?」 「自然是好好唱幾首『吳歈』,孝敬三老爺。」 「好!」胡元規覺得很有面子,特意轉臉對胡宗憲說:「她的歌喉,不輕一露;琵琶尤其好,得名師真傳,真正不同凡響。」 「胡二爺又替我吹噓了。」王翠翹說:「三老爺,你別聽他的!胡二爺會賣流當貨,奇銅爛鐵也說成金子一樣。」 胡宗憲與被調侃的胡元規都笑了。王翠翹卻告個罪,翩然出室。這時,胡宗憲才有機會細細打量這間樓廳,名畫法帖、古玩舊瓷,樣樣精緻,略略估計一下,光是這些陳設,就非上萬銀子不辦。 「這王翠翹,」胡宗憲問道,「到底是什麼路數?」 「三爹莫非沒有聽說過她?」 「在杭州聽說過,是個名妓。不過,」胡宗憲指指點點地說,「如何能有這樣的場面?」 「自然是有個大戶在養她。」 「嗯,嗯!」胡宗憲矍然而起,「這大戶不光是有錢,還很不俗,而且精於賞鑒。」 「三爹好的眼力!」胡元規深深看了他一眼,「請過來,有樣東西請三爹過目。」 說著,胡元規走到紫檀多寶架前,一探手取下一個黑色福建漆木盒,上有四個金字:「明窗塵影」原來是一盒墨。 揭開盒蓋來看,墨的形狀無一雷同,葫蘆、方勝、一封書、元寶、金錢等等,共計10枚,都用紅綾嵌裹,製作得非常講究。 「好墨!」胡宗憲愛不忍釋地,「自從離鄉背井,還沒有見過這樣好的墨。不知出於那位名手?」 「三爹,你看背面就知道了。」 背後有一行小金字:「小華手制。」胡宗憲很高興地說:「久聞我們徽州有個墨工叫羅小華,制墨之精,可以追南唐李廷珪。真個名不虛傳。」 「三爹法眼無虛,不過有一點錯了,羅小華不是墨工。」胡元規說,「三爹在外面做官,20年沒有回過家鄉,難怪不知道羅小華的底細,此人是個奇人。」他從胡宗憲手裡將墨接了過來,「這面坐,我跟三爹細談羅小華。」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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