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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三


  即令如此,胡元規說話還是有保留的。他只告訴胡宗憲,從杭州到松江,有凡個志同道合的徽州鉅賈,決心在通倭的海盜中策反驅倭,已經秘密部署了一年之久。此事甚難,牽涉的範圍又廣,所以不求速效,只求踏實。點點滴滴下功夫,則水到自然渠成。

  胡宗憲既驚且喜,緊眨著雙眼並將他的話細想了一遍,料定柘林賊巢中,已有胡元規的人埋伏在那裡,眼前就可利用。「好極,好極!你們有為有守、有財有勢,大事必成,我願隨驥尾。」

  「三爹太客氣了!」胡元規略有不安,「我們要防打蛇不成,反被蛇咬,所以步步慎重。有時候想借官府的勢力借不著;如今有三爹來主持,事體比較省力。不過,也不可以操之過急。」

  「當然!露了奇綻,倭寇海盜專找了你們來,確是『家奇人亡有餘』。你們放心,我一定格外小心。」

  「謝謝三爹!」胡元規說,「我們所希望的就是這個。」

  「我知道,我知道。我們細細商量。」

  名為商量,其實是提出要求。首先,胡宗憲當然也要說一說心裡的話;他的靠山是趙文華,而趙文華與張經不睦。如今永保土兵已到,張經將大舉攻剿,倘或建立大功,則相形之下,趙文華在朝中說話的分量就輕了。甚至調回京裡,亦在意中。到那時,胡宗憲的處境艱難,不問可知。

  「所以,我必得幫趙侍郎先搞點名堂出來,至少要把田州兵所丟的面子找回來。」胡宗憲提出要求:「元規,你們在柘林定埋伏了人在那裡,能不能幫我一個忙?」

  胡元規想了一下問道:「怎麼幫法?」

  「把倭寇海盜的虛實告訴我。」

  「這不一定能辦得到。我先請問三爹,你知道了那面的虛實,又怎麼樣呢?」

  這句話將胡宗憲問住了,想了半天,歎口氣說:「張總督把我當作眼中釘,決不會派一支兵給我,曉得對方的虛實也無用。如果告訴了他,是助他成功,我又於心不甘。元規,你看,有何善策?」

  「三爹都沒有好主意,我哪裡有。」胡元規沉吟了一會說,「這樣,三爹請先回公館。我回頭派一個人去;三爹有什麼話問了他再說。」

  「好!」

  「不過,只能三爹一個人跟他談。」

  「那何消說得。」胡宗憲問道:「你將來的那個人叫什麼名字?」

  「現在還不知道哪一個來,大概姓李的一個後生。」

  原來埋伏在賊巢中的人,還不止一個。胡宗憲越發心喜,告辭而歸,特地關照心腹跟班長壽守在門房裡,一等姓李的小後生到,直接帶到書房來見。

  姓李的小後生,至多20歲年紀;神情很怪,一臉稚氣,獨獨生了一雙老熟異常的眼睛。胡宗憲不敢怠慢,親手挪開一張凳子,請他坐了說話。

  「小弟弟,你叫什麼名字?」

  「我有兩個名字。一個大家曉得的,叫李同,另外一個只有你老跟胡朝奉知道,叫阿狗。」胡宗憲一聽就明白是關照不能叫他李同。他人提李同,也要裝作不知其人。用這樣含蓄的方式說話,足見不凡,便越發刮目相看了。

  「哪個是你的真名?」

  「阿狗。」

  「喔!」胡宗憲笑道,「我們徽州人用這個小名倒不多。」

  「我原是杭州人。」阿狗用杭州口音回答,「從沒有去徽州。」

  胡宗憲大為驚奇,「你從沒去過徽州?」他有些不信,「說得這麼一口純粹的徽州土話?」

  「跟朝奉學的嘛!」阿狗露齒而笑,稚氣可掬。

  「你很聰明!」胡宗憲問道:「你知不知道胡朝奉讓你來見我,是為了什麼?」

  「我不知道。」阿狗答說:「胡朝奉只告訴我,你老要問的話,只有我能回答。」

  胡宗憲細想了一下,恍然大悟,這阿狗就是埋伏在賊巢中的「自己人」。他所負的任務極重,而年紀卻又這麼輕,似乎不大相稱,因而有些躊躇,不知道自己是否可以充分信任這個孩子?

  他覺得必須作一個考驗,而倉卒之間,又想不出較好的考驗方法,唯一可行的是,看一看阿狗的耐性與定力,於是他說:「你坐一會,我去拿樣東西你看。」

  胡宗憲起身出了書齋,順手將房門帶上。履聲漸輕,繞過回廊,卻又貼著腳,毫無聲息地轉到前面,從窗戶縫隙中靜靜窺探。

  在胡宗憲的想像,年輕人的好奇,沉不住氣,阿狗一定會東張西望,打量書齋內的古玩字畫,東摸摸西看看,甚至也可能偷開抽屜。這樣子等得久了,就會焦躁不耐,滿屋轉磨似地走個不停。

  誰知一樣都不是。阿狗竟如老僧入定般,坐在凳子上閉目養神。這太出胡宗憲的意料,驚奇之餘,深為滿意,覺得完全可以放心了。

  【第十章】

  「阿狗,」他開始談入正題,「你今天是從柘林來?」

  「是的。」

  「你在柘林多少時候了?」

  「有那麼半年的功夫。」

  「是誰派你去的?」

  「這,」阿狗歉然地答說,「最好問胡朝奉。」

  「好,這一層我不問。」胡宗憲將手按在他的膝上,樣子顯得很親切,「你有沒有什麼柘林的消息可以告訴我。」

  「有的。」阿狗答道,「汪直從日本到柘林了。」

  「喔,」胡宗憲張大了眼問,「他來幹什麼?」

  「這還沒有打聽出來。我明天回去,兩三天之內,來回報你老。」

  「你自己來告訴我?」

  「不一定。要看胡朝奉的意思。」

  「嗯,嗯!」胡宗憲點點頭,用緩慢而清楚的聲音說:「我請你替我打聽三件事:第一、汪直來幹什麼?第二、倭寇海盜,共有多少人?分佈在哪些地方?第三、他們有什麼打算?對官兵是不是怕?」

  「是!你老要打聽的事,有一件我現在可以說。他們對官兵,早就不怕了;對湖南、廣西來的狼土兵,先倒有些怕,自從田州兵吃了敗仗,認為不過爾爾,也就不怕了!」

  胡宗憲有些慚愧,「他們沒有嘗老祖宗狼土兵的滋味!」他說,「狼土兵不是好惹的。」

  阿狗笑笑不答,起身告辭,胡宗憲親自引路,自後園角門將他悄悄送走。臨別之際,阿狗有一句交代:「大概後天就有消息。」

  「喔,」胡宗憲便問,「怎麼遞到我手裡?」

  「到時候自然知道。」語聲剛終,阿狗已沿著牆腳疾行如飛,影子很快地消失在四合的暮靄之中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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