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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二


  田州土兵的受挫,發生了意想不到的惡劣影響。倭寇海盜對於在西南瑤壯苗子,瞭解不多,只當他們如同出押之虎,兇猛非凡,以趨避為吉。哪知一仗打下來不過爾爾!然則畏他何來?

  就因為這一念的轉移,便又大舉騷擾擄掠;由海入江的南通州、狼山、常熟、江陰,無不大遭荼毒。警報一日數次,報到嘉興,張經急得跳腳,除了大罵趙文華打草驚蛇,誤國害民以外,別無作為。因為包圍聚殲的方略是早經決定了的,一切部署都本著此宗旨進行,為山九仞不能功虧一簣,否則不就跟趙文華的浮躁輕率,有何不同?

  而趙文華卻放不過他。為了不願看張經的「老前輩」的臉色,他只用文書督促;一天至少一通,甚至兩通,三通,文書中的措詞,大同小異,第一段是引敘戰報,某處被侵,死傷多少,財產損挫幾何?第二段是談總督的責任是保境安民;捍禦外侮;而張經受恩深重,決不忍坐視不問。第三段是恭維以後的指責,說某處某處乞援,「督轅」不發一兵一卒;現在大軍雲集,不難滅此跳樑小丑。何以按兵不動,實難理解。

  最後一段便是要求從速出兵,傳述皇命以外,往往還要「為民請命。」

  連損帶囂,文字犀利刻薄,張經看過一兩通以後,氣得再也不看了。當然也談不到有何複文——這原在趙文華意料之中,明知不會有結果而樂此不起,無非為張經將來下獄受審時,留下許多不利的證據而已。

  這樣到了四月廿幾,水順、保靖的土兵終於開到了。永順、保靖的土司都姓彭,一個叫彭翼南、一個叫彭蓋臣,官號稱做「宣慰使」,都很能幹,亦都善於帶兵,部下久經訓練,不容易打得散。不像田州土兵為烏合之眾,能勝不能敗,一敗就潰。

  這也就是張經必得等這兩支到了,才肯動手的緣故。事先,張經將盧鏜由浙東調到嘉興,專門負責指揮永順、保靖土兵;同時指定駐紮在無錫、常熟一帶,因為大軍雲集浙西,地方負擔過重;無錫、常熟等地亦是膏腴之地區,可以養得起這兩支土兵。

  在柘林至川沙的倭寇、海盜,本來有兩萬多人;一部分流竄各地,也還有15000人左右。他們也早就瞭解張經的方略,所以等永保兵一到,知道生死存亡所擊的一場大戰,迫在眉睫了。

  就在這時候,汪直已由日本的五島列島,專程抵達柘林。此來本是觀察動靜,恰好趕上情勢如箭在弦上之時,便順理成章地作了發號施令的大頭目。浙西的地形,他相當熟悉,在研判來自各地的諜報以後,發現官軍的部署,著重在南面沿海自金山衛至海鹽一線,以及北面的沿長江南岸各地,中路青浦、松江到嘉善、嘉興各地,並沒有多少兵力,而嘉興是張經駐節之地,倘或能夠發動奇襲,活捉張經,固然可以瓦解官軍的整個攻勢;即使不能如願,至少張經會求調西龍兩路的軍隊回嘉興。那一來南面沿海的防務就會出現漏洞,豈非可乘之機?

  這是先下手為強的做法,倭寇海盜的頭目,全都贊成。於是汪直挑選了兩千人,編成一支奇襲的隊伍,在已過下弦,月黑風高的4月27,由青浦、松江之間的一條小路,往西直撲嘉興。

  在汪直到達柘林的第三天,胡宗憲即已知道這個「同鄉」的行藏。以後,汪直定計以及從那一天氣照計行事,亦無不了然。

  是一個偶然的機緣,碰上一步鴻運,可也是胡宗憲內疚於心,力求補過的報酬——誤用了那個漢奸作嚮導,以致于田州土兵吃了大虧,雖沒有人公然指責,甚至還不知道他在無形中犯了極重的過失,可是胡宗憲卻不能原諒自己。覺得唯有狠狠收拾倭寇海盜一番,才能使自己寧貼、他人尊重。

  可是,他所能在軍事上發生的作用不大。張經和李庭彝都已經對他懷疑,採取戒備的態度。想領一軍好好打勝仗,已成妄想;張經甚至於連召集將佐,聽取報告的集會,都不要他參加。這樣,要想建功雪恥,就非另辟途徑不可。

  也是得來的靈感:敵人能派間諜到這面來,這面又何嘗不可仿其道而行之,也派間諜到那面去?

  難的是那裡去找這樣一個間諜?想來想去,只有同鄉可以信任;因而微服私訪,訪的是一個典當的「檔手」。

  「檔手」就是掌櫃的大朝奉。此人名叫胡元規,是蘇松諸府中徽幫商人的領袖之一;也姓胡,與胡宗憲是五服之外的疏族,照家譜排輩分來,要矮兩輩;胡宗憲行三,因此胡元規管這位比他小10歲的叔祖叫「三爹」。

  「三爹今天怎麼得閒?」胡元規迎著他說,「湘西的苗子開到了,快打仗了吧?」

  「你知道湘西苗子來打哪個?」

  聽得這一問,胡元規心中一動,不過聲色之間,毫無異樣。「不是打倭寇嗎?」他問。

  「非也!打我們徽州人。」

  「三爹,」胡元規急忙提高了聲音說,「今天我有真正的四鰓鱸,家鄉又新來一個廚子。吃酒、吃酒!」

  延至密室,胡元規方始明白相告,柘林與倭勾結的海盜,因為汪直的關係,頗多徽州人,經常潛入松江城內,到各當起來訪同鄉。他怕胡宗憲談下去會涉及軍事機密,洩露了非同小可,因而亂以他語。是一番謹慎的好意。

  這就對路了。胡宗憲在想,開口便知不是汪直一黨,尤其難得的是,謹密機警,正是可共腹心的人。因而便說了連在趙文華面前都不肯說的話,當然,也發洩了在他人面前不便發洩的牢騷。

  「徽州人該死!到處挨駡。」胡宗憲憤然跺腳,「開當鋪,道是剝削小民,沒有人說,救了窮人的急。如今為了一個汪直,我們徽州人在別人眼裡,都是漢奸,不過——」他的聲音突然軟弱了,倒仿佛為人當胸搗了一拳似地,「也難怪!」

  「三爹!」胡元規扶著他坐在炕床上首,自己拉張骨牌凳坐在他身邊,低聲說道:「我也聽了些閒言閒語,說張總督是福建人;福建沿海通倭的鄉紳很多,張總督怕得罪他們,不敢上緊剿倭,如今莫非因為汪直是徽州人,大家也疑心三爹?」

  「我不知道別人對我怎麼個想法,只覺徽州人抬不起頭來。」

  「是的。」胡元規黯然搖頭,「沒有法子!」

  「怎麼叫沒有法子?什麼是沒有法子?」

  「怎麼能讓徽州人抬起頭來?我想想,沒法子!」

  「笑話!」胡宗憲的精神又振作了,「如果徽州人不通倭,為什麼抬不起頭來?如果徽州人能夠平倭,那就不但抬得起頭,還可以揚眉吐氣。」

  胡元規倏然抬眼,怔怔地看著胡宗憲;四目相視,無形中出現了一種劍拔弩張的情況,而終於彼此都看到對方心裡了。

  「你有能讓徽州人揚眉吐氣的法子?」

  「這還不敢說。不過,三爹,」胡元規說,「也有同鄉跟三爹的想法差不多;只不過沒有三爹這樣手握『尚方寶劍』,想也是白想。」

  「如今諒不是白想了!你們的想法,只要行得通,一切在我。」胡宗憲說,「就怕不切實際!即使行通了,於大局無補,亦是枉然。」

  其實,胡元規的一切,不免做作。有血性、重廉恥的徽州人,亦是不少,胡元規就是其中之一。他們有他們的為國除害、為鄉雪恥的計畫;但卻不願與官府合作,因為朝中奸臣當道,有作為的督撫,往往不為所容,結果徒受牽累——徽州人經營典當、經營鹽業,都是有身價的鉅賈。一受牽累,事業瓦解,不僅僅「一家哭」;依附在這事業內外的人家,少則數十,多則數百,亦失所恃,這關係太重,不能不格外慎重。

  然而胡宗憲的情況不同。第一、是徽州同鄉,胳膊不會朝外彎;其次,他有才氣、有氣力,能辦大事;第三、跟趙文華處得很好,一旦放手大幹,朝中不會有人掣他的肘。可是,汪直也是同鄉,胡宗憲對他的態度又如何呢?

  如今是很明白的了,也很可以放心的了。不過,他亦不願意將一場大功勳輕易送給胡宗憲,至少限度要取得胡宗憲的承諾,決不洩密,亦決不會獨斷獨行,免得措施不善,累及同鄉。

  打定了主意,胡元規臉上自然而自然地出現神秘而鄭重的表情,「三爹,」他用低沉的聲音說,「我想告訴你一點事,不過要請三爹先在菩薩面前立誓,決不會害我們。」

  胡宗憲聽得這話,興奮而困惑,「你這叫什麼話?」他說,「我為什麼要害你們?」

  「不是說三爹存心要害我們,是怕無意中洩露一句話,或者舉動稍疏忽一點,替我們招來冤家,那就家奇人亡有餘了。」

  有這樣嚴重的後果,胡宗憲覺得他的要求並不過分。胡元規信佛,特辟一座院落,供設佛堂;胡宗憲拈香下跪,立下誓言,決不相負。然後就在佛堂中,各坐一個蒲團,抵膝密語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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