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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六


  康海亦牽連在內,以致革職。他之與劉瑾交往,是因為救李夢陽的緣故,事出無奈,照常理而論,李夢陽理當挺身而出,為他洗刷,即使不能免罪,清譽可以無損。誰知李夢陽竟袖手不問,因而康海才有《中山狼》之作。

  康海寫中山狼是為了罵李夢陽,然則趙文華點這出雜劇,可又是罵誰呢?許多人心裡存著這樣一個疑問,想求得解答,而唯一能夠意會的,只有一個胡宗憲。

  有些人知道,張經能膺此重任,趙文華在其中多少有促成之功。但就職未幾,還沒有什麼作為,自然也就談不到忘義或者報恩,趙文華怎能罵他是中山狼?

  甚至在張經自己也是這樣只知其一,不知其二的想法。因此,在一度錯愕不快之後,隨即泰然了。

  在他的自覺是泰然,而在趙文華看,卻是傲岸與冷淡,便愈覺得這出中山狼是點對了。於是口中有酒,眼中有戲,而心中有事,默默地打算著,一定得好好參他一本,才能消得下心頭的一口悶氣。

  雜劇照例是四節,不過一個多時辰,便已完畢,接下來就該放賞了。

  到得曲終酒闌,賓主都已有倦意,當然也就不會再談什麼公事。不過張經在送客時,卻有一句話,約趙文華次日上午到總督衙門會面「談談。」

  只不過「談談」嗎?趙文華暗中冷笑。第二天有意鳴鑼喝道,盛陳儀仗十二面,高腳銜牌,第一面「特遣禱祀東海」;第二面是「奉旨督察軍務」,成對並行,位居前列,十分煊赫。

  到得總督衙門,張經在花廳接待;因為談的是軍務,為了保護機密,不但花廳四周,警衛森嚴;而且得以參預的人都經過慎重選擇,除了李天寵以外,就只有胡宗憲與恰好到杭州述職的蘇松總兵俞大猷。另有一個指揮僉事,名叫王詢,為張經掌管軍報簿書,東南沿海備倭的情勢,便由他作講解。

  王詢的口才很好,辦事亦很周到,特別裝了一幅地圖,按圖講解,使得趙文華容易瞭解,倭寇一共兩萬人,盤踞在黃浦江以東,北起川沙、南到柘林這方圓百里,三面臨水的濱海之區。官軍防守,即恃由北而南,折而往西,會合類江的黃浦江為天然防線。江面北闊南狹,所以防務亦以南面為重。

  守這道防線的是三員大將。第一個即是在座的俞大猷,駐紮拓林以西的海口金山衛;第二個是遊擊鄒繼芳,扼守黃浦江西折之處的閔港;第三個是浙西參將湯克寬,把守位在金山衛之西的乍浦,看緊全浙的門戶。浙東沿海各地,則由盧鏜負責分守。

  「官軍的力量太薄,像俞將軍所屬的只不過300人——」

  「什麼?」趙文華打斷王詢的話說,「只有300人?」

  王詢看他驚詫的表情,深悔失言,只是他的機變極快,「此是指勁卒而言,所謂勁卒,是指打不散的士兵而言,以一當十,三百足抵三千。此外防守、巡邏、築城開路,以至火夫雜兵還多得很。」

  「那就是了。不然,吃空冒餉,十不得一,就太駭人聽聞了!」

  張經、李天寵和俞大猷的臉色都不大好看,趙文華卻是睥睨而言,得意在心,覺得到了杭州的這兩天,唯有此刻的感覺,才稍為痛快些。

  「浙江土著,疲軟文弱,見賊先懼,打不得硬仗,唯有徵調兩廣狼土兵聽用。」

  接著,王詢翻開另一張地圖,指出徵調的狼土兵,來自湖廣、廣西兩省。在湖廣的是湘西永順、保靖兩土司的紅苗;在廣西的是瑤壯,分別征自江水、右江一帶的南丹、東闌、那地、田州,以及歸順、恩恩兩府。此外還有廣東莞蠻蜑雜的一支土兵,善用長牌砍刀,亦經飛檄徵調。

  聽罷講解,趙文華問道:「許多狼土兵,早經降旨徵召,不知到了幾支?」

  「如今只到得一支,駐紮蘇州,是田州的土兵。」

  「既有兵到,何不開戰?」

  「早得很,早得很!」張經接口答說。

  張經認為實力未充,不宜輕舉;必得等所征的狼土兵完全到齊,部署停當,然後諸道並進,一舉成功,才是上上之策。

  他的想法當然很有道理,只是說話時兩眼上望,旁若無人。那種傲慢的態度,使得趙文華大起反感。不過一時無奈其何,便只好先忍著一口氣。

  就在以後那幾天,廣西、湖廣的狼土兵陸續開到,屯聚在蘇浙交界之處,城裡城外,到處是奇裝異服,面目黧黑的苗瑤生番。那一帶是有名的魚米之鄉,在狼土兵看來,真是到了花花世界,這些兵的紀律本來不好,難免騷擾,加以言語不通,易生誤會,因而當地百姓閉門罷市,人心惶惶。張經得報,怕外患未消,內亂又生,星夜趕到嘉興坐鎮,親自處理一切軍民糾紛。

  趙文華是等張經走了以後,方始從胡宗憲口中,得知其事,「太平有此理了!」他大為惱怒,「起碼也得告訴我一聲。這樣子目中無人,我非參他不可!」

  「大人歇怒!」胡宗憲提醒他說,「大人奉旨督察軍務,亦何妨去看看狼土兵;讓他們知道,大大亦是有權可以指揮的。」

  「對極!」趙文華大為高興,「我們一起走,要走在張廷彝前面,他到嘉興,我們到松江。」

  「是!不過,」胡宗憲遲疑著說,「松江是應天府管轄,浙江巡按,去了似乎不便。」

  「怕什麼?有我!昨天我給東樓寄書的信中,已經提到過你,相爺也會知道你的名字,一切都會包涵。不過,我先得辦一件大事。」趙文華考慮了一下,作了決定:「這幾天都是宜於出行的黃道吉日,我們准定後天走。有一天一夜的功夫,我那件大事也可以辦好了。」

  他的那件大事,是親自動筆,草擬奏疏。他認為張經對他的態度,已經到了容忍的極限。眼前尚且如此,倘或狼土兵到齊,打了一個勝仗,更不會將他放在眼裡。所以決定動手拔掉這個眼中釘。

  當然,一本參經不動。不過凡事要講究步驟,第一本不妨簡單些,主要的是留個伏筆。然後抓住把柄,狠狠打他,前後呼應就更有力量了。

  動筆的時間並不多,構思卻花了一夜,反復思考,終於想妥了一個天衣無縫的說法。張經有才具,不能不承認,如說他一無是處,豈非就是指皇帝沒有知人之明?不過,他到任以來,沒有出過一次陣,也是事實。有才具而不肯打仗,其故何在?趙文華替他找到一個說法,當然不是如張經自己所說的,等待各路援兵到齊,大舉進剿,以策萬全;趙文華的說法是,張經是福建人,福建通倭的勢豪甚多,所以張經雖才足以辦賊,但為了怕他的同鄉勢豪與他為仇,有意按兵不動。

  拜發了奏疏,趙文華隨即啟程到前方督師。胡宗憲雖然被制于張經與李天寵,不能過問軍事,但地方政務,仍然由他監督;能監督便能指揮,下令錢塘縣封了十來隻大號官船,供趙文華乘坐。船頭上銜牌羅列,旗幟飄揚,十分烜赫,運河中正當春水大漲,駛行極為順利。

  船到嘉興,張經已接到報告,心裡很不痛快;因為他知道趙文華此來,胡亂插手,擅作主張,對於統一指揮,必然形成掣肘。可是趙文華究竟是奉了旨「督察沿海軍務」的,縱然輕視,只能躲避,不能擋駕。那就唯有找胡宗憲來理論了。

  因此,他派了一個差官到趙文華的船上,一面投貼問候;一面傳召胡宗憲到行館問話。胡宗憲知道此行不會有好嘴臉,但無可諉避,只能硬著頭皮去見。

  「你跑了來做什麼?」張經一見面就沉下臉來責備,「我在嘉興,巡撫在桐鄉,省城裡沒有人,全靠你多照應,怎麼擅離職守?太不顧大局了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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