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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五


  「倒不是!是影射皇上在西苑修道。」

  「喔,」趙文華更要打聽了,「修道又如何?」

  「中間有一段,說唐僧師徒到了一個國度,名為車遲國;那裡的國王,專門寵道滅僧。」

  「啊,啊!倒有點像。」趙文華問,「後來呢?」

  聽得這一說,趙文華越發要看。胡宗憲亦格外巴結,一回到家,便親自在書房中檢起了《西遊記》的鈔本,另外取了些新刻的《肉蒲團》、《燈草和尚》、《貪歡報》之類的禁書,用塊錦袱包好,命一名得力家人,專送趙文華行館。不具函劄,亦無一字題識,因為《西遊記》譏刺皇帝,非同小可,所以不留任何筆跡,防備可能發生的後患。

  到得第二天一早,趙文華著人來請,說是即刻請到行館相見,有要緊事商談。胡宗憲不敢怠慢,依然衣冠謁見,趙文華這一次更親熱了,是在臥室接見。

  這就太褻慢了!胡宗憲雖無不快,卻不能考慮官常。公服見大官於私室,置朝廷的名氣章服於何地?倘或言官參劾,至輕的罪名,也是革職。是不是值得,不能不估量一下。

  但事實上已不容他躊躇,因為趙文華已從臥室中迎了出來,「汝貞!」他像對待熟朋友似地,喚著胡宗憲的別號,很高興地說,「你送來的書,我都看了。『車遲國』那一段,真是妙得很!此外,《燈草和尚》匪夷所思,也好!你請進來坐,我有件事奉托。」

  「是!」胡宗憲無奈,只有跟了進去。

  「這些胭粉傳奇,市面上多不多?」

  「大概不少吧!」

  「請你儘量搜集,以新為貴。」趙文華說,「再要請你找幾名好書手,等我挑它幾部好的,重新抄過。」

  「是!」胡宗憲問道,「大人是要送京裡的朋友?」

  趙文華不即回答,顯然是在思量,需要不需要承認?胡宗憲本是隨口一問,見此光景,意會到自己這句話問對了,因而很注意地凝視著。

  「我不瞞你!」趙文華終於承認了,「東樓很好此道,我是替他搜羅。」

  東樓是嚴世蕃的別號。胡宗憲心中一動,以此因緣,交結權貴,說起來是太卑鄙了些;但是,權貴果然如此交結,又何必放著捷徑不走?事到如今,無須畏首畏尾!反正只要上了路,自己有自己的趨向,功罪千秋,後世自有定評,不爭在這一時。

  這一轉念之間,主意完全打定,從容說道:「大人的吩咐,我自然盡心遵辦。不過大人與嚴公子是昆季,在我,素無淵源,不敢冒昧。請大人在嚴公子面前,不必提起我。」

  這話說得冠冕堂皇,其實是「將先擒之,必先縱之」的手法,怕自己「差使」幹得太巴結了,趙文華會生疑忌之心,怕他越次結交,特意表明心跡,好安他的心。

  「汝貞,」趙文華拍拍他的肩說,「慢慢來!東樓亦是很愛朋友的人,像老弟台這樣通情達理講義氣,他亦一定另眼相看。慢慢來,慢慢來,都包在我身上就是。」

  相見才第二面,而趙文華有此表示,可算推心置腹的了。

  胡宗憲深感安慰。不過,表面不能不矜持,只莊容頷首,表示感謝。

  辭出行館,在歸途中回想昨晚至此刻與趙文華兩次交往的情形,胡宗憲不辨自己心中是何感覺?用這樣卑瑣的投贈,訂立交誼,當然是一件可恥的事。而原以為趙文華驕態自大,難以親近,卻不想如此輕易地結成深交,自也不免欣慰。他心裡在想,不論如何,情勢已經變化過了,自己委屈于張經、李天寵之前,日子可能不會太久。一旦振翅,如何高飛?從此刻開始,就得好好打算。

  ※ ※ ※

  這天傍晚,總督衙門格外熱鬧,轎馬紛紛,冠蓋雲集,來赴張經所設的盛宴。宴會是專為趙文華所設,滿城文武,奉邀作陪,還傳了最有名的一個戲班子,在筵前伺候。

  趙文華見此排場,心中略略脾氣了些。可是,張經的禮數雖隆重,神態卻很冷漠,只淡淡地敷衍著,既不問趙文華到浙江來的使命,亦不談他自己如何部署軍務。貌合神離地寒暄了幾句,向左右使個眼色,便有人來啟稟:「席面已整治完備,請貴人入席。」

  筵席設在花廳中,一共9桌。居中一席,趙文華首座,張經和李天寵相陪。廊下教坊,咪哩嗎啦,吹打了一陣;張經和李天寵應著樂聲,依次敬酒。然後有個青袍工,跪在紅氍毹上,高捧一個戲折,請趙文華點戲。

  將戲摺子接到手裡,趙文華不看先問:「是南曲還是北曲?」

  「是北曲。」

  「既是北曲,」趙文華看了張經一眼,「就演唱《中山狼》吧!」

  怎麼點了這出雜劇?滿堂陪客,無不詫異。當然,張經不能無疑,更不能無憾。

  於是座客中便有了聲音極低的交談。談的是《中山狼》——有這樣一個寓言:戰國之時,趙簡子大獵山中,獵到一頭狼。隨從中有位東郭先生,不知怎麼動了惻隱之心,為狼請命。到後來,這頭被救的狼,反而咬死了東郭先生。因此世人以《中山狼》譬作恩將仇報的不義之人。雜劇《中山狼》出諸一位大名家的手筆,寫此一劇,並非偶然,亦有一段本事在內。

  這位大名家姓康名海字對山,陝西武功人;弘治十五年的狀元,博學能文名滿天下。正德初年,大璫劉瑾當權;頗想延致康海于門下。康海怎肯依附太監?任憑劉瑾如何卑詞厚幣,他只是落落寡合。

  同時又有位大名家李夢陽,宇獻吉,才思雄偉,以復古自命;平日論文,主張文必秦漢,詩必盛唐。他亦是弘治的進士,在做江西提學副使時,得罪了劉瑾,被捕下獄。想來想去,自己的一條命只有康海能救,便托獄卒遞出一張紙條,送給康海,上面只有11個字:「對山救我!唯對山有能救我!」

  文人相輕,自古已然,康海自負高才,平時不肯向李夢陽低頭,所以彼此並不和睦。但李夢陽那句「唯對山有能救我」,卻深深打動了他的心,因為這是頂極高明的「高帽子」,一下子激發了康海責無旁貸的俠義之氣。

  當然,李夢陽那句話中,已明白表示,他的生死操在劉瑾手中;而劉瑾又唯康海之命是從。康海自己亦有此把握,所以毫不遲疑備車直奔劉瑾的私邸。

  劉瑾幾次去拜訪康海,他都預先避去。此時聽說康海來回拜,大喜過望,開正門迎接,備酒款待,奉諸上座。等劉瑾說了無數仰慕的話,康海開口了。

  「從前唐玄宗信任高力士,寵冠群臣;而高力士竟為李太白脫靴。劉公公,你辦得到嗎?」

  高力士亦是太監,拿他相比,劉瑾覺得也比得過,當即毫不在乎地答道:「怎麼辦不到!康先生,你就是李太白,我馬上來服侍。」說著,真的要離席。

  「不見得!」康海搖搖手:「李夢陽高於李太白,劉公公你不肯救他一救,為什麼倒肯替李太白脫靴?」

  劉瑾明白了他的來意,隨即答說:「這是朝廷的事。既然康先生吩咐,等我來想辦法。」

  康海知道事情成功了,欣然稱謝,與劉瑾飲了一夜的酒,方始別去。到家不久,李夢陽來拜——劉瑾已經將他釋放了。

  這是正德三年的事。兩年以後,劉瑾事敗,六科給事中、十三道監察禦史,紛紛上奏彈劾,劉瑾驕恣不法的罪名,共有三十餘條,結果淩遲處死,親屬15人,盡皆論斬。此外劉瑾的黨羽,或者死刑,或者充軍,或者革職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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