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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七


  這「擅離職守」4字,豈是輕易可以當得的?胡宗憲當即答道:「大人,這裡亦是我職守之地。」

  「有我在!」

  「是。」胡宗憲針鋒相對地答說:「大人該來,我亦該來。」

  「你來幹什麼?」張經又回到原來的責問上。

  「我來按臨。」胡宗憲背著《會典》上所規定的職司:『巡按禦史代天子巡狩,所按藩服大臣、府州縣官,得專考察舉劾,大事奏裁,小事立斷——』」

  「你不要再說下去了。」張經喝道:「莫非你是來監察我的?」

  「豈敢!」胡宗憲答說,「大人主持防倭的軍務,客師雲集,經理很難,我是來替大人分勞的。倘有軍民不和,發生糾紛,奸人造謠,離間軍心;或者流氓地地痞,藉端起事,大人如果專為這些麻煩困擾,何能默運戎機,必操勝算?」

  聽得這番話,張經脾氣了,反而埋怨他說:「既然如此,你何不早說?」

  「也要容得我有開口的機會。」

  這意思是說,張經盛氣淩人,不容他人解釋。想想自己也有些錯,張經便不再往下辯詰,只說:「你要來,就一個人來,何必把趙某人也帶來?」

  「大人這話,我不敢任受。趙侍郎奉旨督察軍務,拿這頂大帽子壓下來,我怎麼能不睬他?」胡宗憲又說,「何況,我遠非大人可比,大人秩位既隆,科名亦尊,是老前輩,我在趙侍郎面前是後輩。」

  「也罷,這且不去說他。我倒請問你,他此行的目的何在?」「是想看看狼土兵的士氣。」胡宗憲又說,「也想看看沿海的防務。」

  張經沉吟了好一會說:「好吧!讓他看。請你代我問他,他要先看哪裡,次看哪裡,我叫人替他安排。」

  「他跟我說過,想看看俞志輔的隊伍。」

  俞志輔就是俞大猷。他的部隊裝備好、給養足,平時操練亦勤,總是顯得士飽馬騰的模樣,是不怕趙文華看的,可惜人數太少,軍容不夠壯觀。

  但從另一方面看,卻正可顯出這支軍隊的長處。原來狼土兵已經分撥停當,田州土兵派歸俞大猷指揮,已由蘇州開到松江、金山一帶;土兵雜亂無章,相形之下,益覺官兵整齊威武,很有個看頭。因此,張經欣然同意,特派中軍陪著趙文華去視察;胡宗憲當然照舊同行。

  金山衛在海邊,人煙稀少,只有幾個小漁村分佈在烽台戰壘之間,自然不堪供貴官歇馬;趙文華的行館是設在松江南門外的太素道院。

  俞大猷已經接到張經的通知,特地由70裡外的金山衛趕來參見。他是儒將,儀態溫和,談吐文雅,分析敵我強弱,地形險要,井井有條;趙文華頗有好感。約定第二天一早,由俞大猷派兵護送,到海邊實地考查防務。

  到得二更時分,趙文華與胡宗憲剛剛酒足飯飽,喝著醞茶在消食時,中軍來報:俞大猷派了專差來通知,有幾千倭寇海盜,在黃昏時分打算沖過金山衛,往平湖、嘉興一帶去騷擾。如今雖經擊退,但怕敵人捲土重來;地方既不起靖,請趙文華改期再去視察。

  「這消息太突如起來了!」趙文華看著胡宗憲說,一臉不信頗為真實的表情。

  胡宗憲不願像他那樣存著成見,但亦不敢肯定俞大猷決不會藉故拒絕趙文華去看防務,想了一下,提個建議:「大人何不當面問一問來人?」

  「不錯!」趙文華點點頭吩咐:「喚俞將軍的人來!」

  俞大猷所派的這個專差,是他帳下的親信小校。為人誠樸,不會巧語虛飾,他告訴趙文華說:來犯之敵,大概在3000人左右;俞大猷接得警報,曾親自登上烽煙台瞭望,然後派遊擊白泫,會同田州土兵迎擊,稍有斬獲。敵人不敢深入,官軍亦未窮追。

  說得有頭有尾,不像虛假,趙文華開始相信,確有其事;但有好些疑問,急待澄清,首先想知道的是,田州土兵的戰鬥力,到底如何?

  「土兵不怕倭寇,倭寇倒有些怕土兵。土兵用的是矛子,又會飛矛傷人;倭刀再快,還是敵不過。」

  「喔,」趙文華緊接著問:「既然如此,為什麼不乘勝追擊呢?」

  「這,就不知道了。」

  「我再問你,是田州土兵自己不追呢?還是誰不叫他們追?」

  「是總兵官下的命令,敲鑼收兵。」

  「原來如此!」趙文華覺得收穫甚多,無須再問,很滿意地說:「辛苦你了!你先下去休息休息,回頭我還有話問你。」

  從趙文華到浙江以後,軍中都知道,朝中來的貴官,氣焰極盛,架子極大。因此,這小校聽他這樣溫語慰撫,頗有受寵若驚之感,喏喏連聲地退了下去待命。

  等總督衙門的中軍一走,趙文華便悄悄問胡宗憲:「你看如何?」

  「田州兵先聲奪人,又不知倭寇是怎麼回事,懵懵懂懂,反而無所畏忌。這就是所謂『新鋼初發』,銳氣可用。」胡宗憲又說,「至於兵器,『一寸長,一寸強』;能使飛矛,更可以及遠制先。無怪乎倭寇海盜,一戰即退。」

  「誠然!誠然!老弟的看法,我完全同意。我在想,田州兵初到,自然急於立功,故意壓著不讓他們露一手,會倒了銳氣。俞志輔枉稱儒將,連《左傳》都沒有讀過。」

  胡宗憲心知他所指的《左傳》是這幾句話:「夫戰,勇氣也!一鼓作氣,再而衰,三而竭。」俞大猷豈能不知?自己得要為他辯白。

  「大人錯怪了俞志輔!他當然是奉有命令,務取慎重,所以不追。」

  「說得是!」趙文華突然變得興奮了,「汝貞,我有個主意跟你商量。『強弩之末,不可以穿魯縞』,田州的兵來了好些日子了,師老則無用;也還怕他們待久了,聽人渲染倭寇海盜如何慓悍,一起怯敵之心,更是完完大吉。如今趁他們今天小勝未饜所欲,磨拳擦掌,想痛痛快快廝殺一場的盛氣當兒,我下道命令,讓他們去打一仗,你看使得使不得?」

  聽這一問,胡宗憲感到事態嚴重,「大人,」他說:「此事非同小可!得要從長計議。」

  「是啊!我也覺得我這個主意,關係甚重;所以要請你替我策劃一下。」

  「大人這麼說,我是知無不言,言無不盡。我想,首先要考慮大人的利害得失;未計利,先計害,倘或田州土兵不奉命令,豈不有損大人的威望?」

  「這一層,」趙文華躊躇著說,「我當還沒有想到。汝貞,你不必去想別的,你只替我想一想,怎麼樣才能讓田州兵聽我的命令?而且要樂於奉命!」

  「這怕有些難!」胡宗憲沉吟了好一會,方始回答:「我想,無非恩結威服;能讓田州兵懷恩畏威,就會樂於效命。大人應該先犒師——」

  「這我也想到了。就有一層難處,倉卒之間,哪裡去找幾萬銀子?」

  「不須銀子,銀子于田州兵亦無多大用處,只用牛酒就可。這件事,我替大人來辦。」

  「好極!」趙文華問:「還有呢?」

  「還有,就要大人降尊紆貴,拿田州兵的首領敷衍好了,則如臂使指,自然靈活如意。」

  「不錯,不錯!你說,我該怎麼敷衍?」

  於是胡宗憲秘密獻計;他說一句,趙文華應一聲,百依百順,笑容始終沒有消滅過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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