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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四


  可是聶豹其實沒有什麼長處。他的官運亨通是因為占了兩個便宜:首輔嚴嵩的同鄉、次輔徐階的老師。有此兩位閣老照應,加以凡有捷報,他都歸美于皇帝的修玄,能獲上天佑護,所以一直順順利利。

  久而久之,皇帝卻看出來了,此人是碌碌庸才。尤其當此北有俺答,南有倭寇,局勢相當嚴重之際,聶豹卻拿不出什麼好辦法,對他不免失望。最糟的是,他還不能採納人家的辦法——趙文華所陳的七事,自然有可采之處;而聶豹認為都是空話,一無可取。

  複奏送到西苑,皇帝震怒,降旨詰責:聶豹慌了手腳,自我轉圜,認為五事可采,其中「蘇松常鎮民田,一夫過百畝者重課其賦,且預征官田稅三年」,勢必得罪在籍的鄉紳豪強,「遣重臣督師」則怕張經心裡不高興。所以聶豹仍舊不能同意。

  皇帝的看法恰好相反,征重賦是為了籌餉,足食足兵,方能師出有功。而遣重臣可以表示皇帝重視東南軍務,激勵將士用命。聶豹對這兩件事,竟看不出它的重要,實在太差勁了,一怒之下,撤換了兵部尚書。

  趙文華所奏的7件事,當然全都採納;而且接受嚴嵩的建議,即派趙文華祭告海神,事畢在浙江督師。

  在江陰望海遙祭,禱祝了海神,趙文華興匆匆地到了杭州;船一靠岸,便不高興,「接官亭」外並無總督的儀仗,顯見得張經並未來迎接。

  來接的是李天寵,顏色也是淡淡的,他說,總督因為有緊要公務,不能來接。接著遞上張經的一分請柬,是第二天下午,為趙文華設宴接風。

  趙文華大為惱火,到了公館,一個人坐著生悶氣,心裡只是在想,如何想個法子,擺佈張經,出口惡氣,也立個下馬威。

  就這當兒,門官遞進來一個手本,說浙江巡按禦史胡宗憲來拜。手本上附有履歷,胡宗憲字汝貞,績溪人,嘉靖十七年進士,做過山東益都、浙江余姚的知縣,不久以前由宣化、大同巡按禦史,調到浙江。

  「我哪有功夫見他!」趙文華將手本往桌上一丟。

  不見就得退回手本。當門官將要退出時,趙文華忽然心中一動,立刻發覺自己錯了。在這遭受冷落的時候,難得有人來求見,不管他的來意如何,這分仿佛雪中送炭的情分總是可感的。何況,自己要擺佈張經,便得先打聽張經的情形,此人之來,豈非天假其便?

  「慢著!」他急急喊道,「把手本給我,請胡巡按書房相見。」

  一請到書房,全副公服的胡宗憲,要行下屬見長官的「堂參」大禮,卻為趙文華堅決地辭謝了,他的理由是,第一,彼此並無統屬的關係;第二,他穿著便衣,又在書房,不宜行堂參之禮。其實,這都不是理由,他所以這樣做,是要表示優遇胡宗憲,拿他當朋友而非部屬看待。

  胡宗憲當然也明白。他的目的,就是希望得到這樣的待遇,才可以作進一步的深談——他跟趙文華的境遇略相仿佛,亦是受了張經的冷落。在沒有部督、巡撫的省分,巡按禦史威風凜凜,無所不管。有了總督與巡撫,他們兼著右都禦史與右金都禦史的銜頭,不但接管了他的一部分職權,而且對他還可以直接指揮。為此,胡宗憲深感委屈,想借趙文華的力量,爭回失去的權力。倘或不能,至少也得設法通過趙文華的關係,讓張經能夠採納他對防倭的主張。

  他的主張是剿撫兼施。而張經專主攻剿,因而不理他的建議。至於趙文華,所奏七事的最後一件,與他的主張相合,相信必能談得投機。當然,深談之前,必先灌灌米湯。

  「大人的奏疏,我已經從邸抄中拜讀了。真正經天緯地的宏猷!宗憲回環誦讀,越讀越心折,實在不能不拜服。」

  這一盞米湯稠得化不開,趙文華喜孜孜地問道:「原來你已經讀過我的原奏。」

  「是!」胡宗憲朗朗然地,將趙文華的奏疏背了一遍——也虧得他有那分強記的功夫,居然隻字不誤。

  「老弟,老弟!」趙文華頓生知遇之感,激動地打斷他的聲音,「你不必再背了!我知道,我知道。且請更衣,我們好好談一談。」

  胡宗憲沒有帶便衣,趙文華便教人將自己新裝一件大紅紵絲薄棉袍取了來,為他更換官服。同時吩咐廚房多備宵夜的食物,竟似要作長夜之飲的光景。

  「老弟台,」趙文華毫不掩飾他對張經的不滿,「皇上命我到浙江來督師,你想想我是什麼身分!」他稱張經的別號說:「張廷彝竟這等慢待我,真不知他其心何居?」

  「是!」胡宗憲答說,「我亦替大人不起。只有請大人忍耐,看在他是老前輩的分上,擔待一二。」

  「他要擺老前輩的架子,我偏不賣他的帳!」趙文華緊接著說,「我倒要看看他,有何本事?老弟,你跟我說一說,張廷彝在這裡幹了些什麼?」

  「莫測高深!」胡宗憲作個無可奈何之狀,「但見督部席不暇暖,今天閱兵,明天看防務,僅儀道途,也夠辛勞的了。」

  語含譏刺,趙文華心想,看來他對張經亦頗不滿,不妨跟他共心腹。轉念又想,世途險忁,知人知面不知心;或許張經意存猜忌,特地派他來偵伺動靜,甚至「臥底」,亦未可知,自己不可冒失。

  這樣一想,口頭便謹慎了,「張廷彝就是架子大些。」他說,「論才長是不錯的,經略兩廣,幹得有聲有色,很得士官的信服。朝廷征西南狼土兵而以張廷彝主持全域,因事擇人,是很高明的一著。」

  胡宗憲愕然,何以口風一變?細想一想,恍然大悟,趙文華是心存疑忌,有意試探。這也難怪,彼此初見,沒有交淺而言深的道理。

  不過,雙方地位不同,只許他出語試探,不許自己試探他。而且亦不必亟亟於表見,只要殷勤相待,誠意自見,就會一天比一天來得信任。

  於是他只談談風土人情,看趙文華有些意興闌珊了,便即問道:「大人行館寂寞,不知如何消遣長夜?」

  「有什麼好消遣的?無非一個人吃悶酒。」趙文華忽然問道,「可有什麼驅睡魔的奇書怪書?」

  何謂奇書怪書?胡宗憲不甚明白,不過想來總是些有費腦筋而可以奇悶的閒書,因而答說:「近日坊間就出了幾部稗官說部,情節新奇,文筆甚細,略可一觀。」

  「呃,是靈怪,還是胭粉?」

  這一說,無異明白表示,喜愛這兩種稗官說部。胡宗憲答道:「有靈怪,也有胭粉;有新刻印的,也有鈔本。」

  「還有鈔本?」趙文華興致來了,「我在京裡,這些東西也看得不少,卻從未見過鈔本。想來必是罕見的好書,叫什麼名字?」

  「叫《西遊記》。卻不是前朝丘處機所作;各回事異,這部《西遊記》說的是大唐高僧玄奘,西天取經、歷盡諸般災難,如何化險為夷的故事。」

  「這是靈怪!老弟可有這個鈔本?」

  「我可以借得到,只是其中有些關礙,不敢進獻。」

  「怕什麼?」趙文華問,「是何關礙?」

  「借古喻今,不免諷刺時事。」

  「那也不要緊!」趙文華越發心熱,「我倒正要看看,諷刺些什麼?」

  「看不得,看不得!」胡宗憲故意搖著手說,「其中的忌諱極大;大人不看也罷!」

  「怎的?」趙文華轉為懷疑,「莫非顛倒黑白,說嚴閣怎麼來著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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