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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六


  好久,王師爺方抬起臉來;臉上的神色很沉重,「道存,」

  他說,「堂上的印把子捏著你的手裡了!」

  牛道存嚇一跳,「師爺,」他有些急了,「這話我當不起!傳到大老爺耳朵裡,還有我的日子過?」

  「我是就事論事。道存,你這件事開頭做得很對;不過走到了這一步,你錯不得一點!不然,不但大老爺的前程會壞在你手裡;於你自己也只有壞處,沒有好處。」

  牛道存聽得毛骨悚然。他自命也夠得上是足智多謀的稱譽,可是料事往往就會比王師爺差一步;有時候辦案出了差錯,想盡法子,無可補救,而王師爺卻常有意想不到的絕著,能夠化險為夷。所以此刻聽得他的論斷,心裡七上八下,愕在那裡,作聲不得。

  「我倒請問你,你可有抓住徐海的把握?」

  「回師爺的話,老實說,沒有!」

  「那麼,」王師爺問:「上頭可肯放過徐海?」

  「我想,不會。」

  「我想也不會,既然不會,就要下令,克期逮捕徐海歸案。你不是『自扳石頭自壓腳?』」

  「話——」

  「話不是這麼說是不是?」王師爺搶著說道,「不錯,辦案總要一步一步來,走到哪裡算哪裡,你一上來就走錯了一步。」

  「師爺,」牛道存立即反駁,「你剛才不是說,我開頭做得對嗎?」

  「這是我的客氣話。我請問,你怎麼知道,王九媽屋裡藏徐海?」

  「是,是眼線報來的。」

  「那麼,你信不信呢?」

  「當然相信。」

  「既然相信,為啥不稟明堂上,發『火簽』,調『快班』,把瓦子巷前後堵死,把王九媽家團團圍住?甕中捉鼈,手到擒來,那才是你的大功一件!」

  這一番指責,把牛道存說得啞口無言。他的苦衷,就是不能說奇消息的來源;如果據實而陳,則縣官問一句:既有此事,何不早早稟報?公事是大家的公事;你一個人捏住那封信,是不是見風使舵,賣放罪犯?這一下,更無辭以對了。

  「喲——」牛道存深深吸了口氣,不能不求教了,「王師爺,你老看這件案該怎麼辦?」

  「沒有第二個辦法,只有把王九媽跟王翠翹悄悄放掉。」王師爺又說,「還要辦得快,趁風聲不太大,趕快放!不然巡撫衙門來一提人,就麻煩了。」

  「放掉?」牛道存實在於心不甘,怎麼樣也答應不下。

  「對!放掉。」王師爺向旁邊看了一眼,「章文,請你外面坐!」

  「是!」章文沒有走遠;出了屋子,背貼著牆壁,側耳細聽。

  「牛頭啊牛頭,你戇得不轉彎!王師爺又是一副語氣,「虧你還是老公事,這點都看不透;小魚不去,大魚怎麼來?」

  「啊!」牛道存恍然大悟。王九媽被捕,徐海自然不敢再來;放了王九媽,尤其是王翠翹,徐海就會私下來探訪。自己只要秘密安下「暗樁」,守株待兔,遲早捉住一條「大魚」。

  想是想通了,但還有一層顧慮,「師爺,」牛道存說,「放她們容易,就怕大老爺要問。」

  「有我!」王師爺答得非常爽脆。

  「那就是了!我照師爺的意思辦。」說完,牛道存打了一躬,便待退下。

  「且慢!道存你等一等!」

  王師爺起身離座,親自打開箱子,將章文交來的一包金葉子,原封不動地遞了給牛道存;「是二姨太的來頭。皇帝不差餓兵,先有這包東西交來。放了人還有,總數是800兩。」王師爺說,「你跟二姨太太拿大份,章文拿小份。我不要!」

  這種過節上,牛道存極有分寸,「師爺說哪裡話來?」他連金子都不肯接,「自然是我當差。」

  「你不要跟我客氣了,不然,事情就辦不下去了!」

  「既然師爺這麼說,我絕不能拿大份;請師爺分派。」

  「你手下弟兄多,當然拿大份。」王師爺點點頭說,「我自有道理。」

  他將章文喊了進來,當面交代;通知王九媽家來領人,隨即收銀。拿300兩給牛道存,其餘交進來再說。

  論功行賞,阿狗被王九媽奉作上客,一院的姑娘都來奉承。他做夢也不曾想到,平時提一籃花串門子,要看顏色陪笑,才能作成一筆小小的交易;如今高高上坐,再也看不到白眼,再也聽不到呵斥,一個個含笑敬酒,改了稱呼,親熱的叫「兄弟」;客氣的叫「小爺」。

  王翠翹便是用親熱的稱呼。「兄弟,」她問,「你的金子到底是哪裡來的?」

  這是存在每一個人心中的疑問,連王魡鮦私底下一再地問都問不出來,阿狗當然不肯在這大庭廣眾之間說實話,笑笑答道:「賭場裡贏來的!」

  「鬼!」王翠翹嗔道:「你騙哪個——」

  還待再罵,卻突然縮住了口;因為阿狗已遞過眼色來了。王翠翹會意,他是肯告訴她的,只是不能在此時此地。

  因此,到得飯罷,她也遞了一個眼色過去,然後回到自己屋內,半開著門坐等。不一會,阿狗果然悄悄到了。

  「兄弟,」王翠翹滿臉堆歡地笑道,「真看你不出,小小年紀,能了我們這樁大大的官司。九媽跟你說過沒有?」

  「說啥?」

  「說要給你討老婆。」王翠翹笑道,「你不是喜歡小蓮麼?我替你作媒,好不好?」

  小蓮是王翠翹的侍兒,有她作媒,事必可成;但阿狗從未想過自己會有娶妻的一天,所以無法答覆王翠翹的話,只搖搖頭說:「還早,還早!現在還談不到。」

  「這倒也是實話。成家立業是一回事,而且你年紀也還輕,先尋個好行當是正經。賣花賣得出什麼名堂?」

  這幾句話將阿狗說得愣住了。他是孤兒,從知人事以來,便在市井中廝混,渾渾噩噩地,不識憂愁,亦不知什麼叫「前途」?如今聽王翠翹一說,方始「開竅」;心想:「話不錯啊!莫非一輩子賣花?」然後什麼是「好行當」?哪裡去尋?越想越多,也越想越煩了。

  王翠翹卻沒有想到,自己的這一句話,會在他心中引起如許漣漪!見他不語,只道他懶得談這些事,便正好轉入正題。

  「兄弟,你告訴我,你是哪裡來的金子?」

  「你想呢!還有哪個?」阿狗毫不思索地答說,「自然是徐二爺。」

  這個回答,不算太意外;而王翠翹仍有驚喜交集之感,「他,他現在在哪裡?」她問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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