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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四


  「是啊!周頭,」王翠翹亦頗假以詞色了,「公門裡面好修行!你老行行好吧!」

  「求人不如求己!只要你說了實話,我跟牛頭,包你無事。」

  王翠翹沉吟不答,臉上是莫測高深的神氣。在窗外的阿狗,開始緊張了。

  「王翠翹,你何苦?我給你想想真划不來!」週二不容她多思索,一句緊一句地攻到她心裡,「徐海如果真待你好,你替他頂罪,也還值得。他好什麼?闖了禍,死人不管,溜之大吉,這種人『沒種』!你鼎鼎大名的紅姑娘,害在這樣一個不成名堂的人手裡,傳出去當笑話講,你王翠翹三個字也一文不值了。」

  這幾句挑撥的話很厲害,尤其是最後一句。王翠翹本是爭強好勝的性格,加以久曆風塵,對如何叫做「有面子」,另有一種講究,容忍看成懦弱,霸道視為堅強。像徐海這樣一身作事一身不敢當,不象個男子漢,確乎是件很不光彩的事。

  轉念到此,心裡倒有些活動了,臉上也就有了變化。阿狗看在眼裡,大為著急,恨不得奇窗而入,提醒王翠翹:不要上週二的當,徐海那裡是「沒種」?昨天晚上不是我攔住,他早就來自首了。

  「王翠翹!」只聽週二又開口了,「我勸你的是好話!你想想,我跟你無冤無仇,為啥要騙你?說句老實話,在你身上能做好事樂得做,做了只有便宜,不會吃虧。你如果不相信,我找個保人給你。」

  「這倒是從來沒有聽見過的怪事。」王翠翹笑道:「我是犯人,你是捕頭,捕頭向犯人交保,說出來都不會有人相信。」

  「不相信,我做給你看!」週二蹲下去,面對面地向她說道:「你的客人,都是有面子的人物,隨便你挑一位,我去請了來,讓這位保人跟你說:你說了實話,包你無事。你看怎麼樣?」

  「這倒也是個辦法,等我想一想。」

  「好!你想。」

  完了!阿狗倒抽一口冷氣,心裡在打算,只要王翠翹說請某人來,自己就得趕快滑腳,趁早趕到六和塔去報信,好叫徐海逃走。

  一個念頭不曾轉完,情形有了變化——王翠翹想通了,「這倒也是個辦法」那句話,是大大的失言,等於承認知道徐海的底細。而事實上,徐海不知逃在何處?一天抓不到,自己就一天脫不得身,此事不妥!

  但話已出口,「一字入公門,九牛拔不轉」,倒要好好想個挽回的辦法。好在週二不催,從容思量,有了計較。

  「噢!週二爺,」她裝得很突然地,「我沒弄清楚,你要我說什麼實話?」

  「咦!不是徐海的來龍去脈嗎?」

  「這就不對了!」王翠翹用爽然若失的聲音說:「我根本不曉得啥徐海?只曉得週四官。」

  一聽變卦,週二的臉都氣白了,「王翠翹!」他切齒罵道:「你這個臭婊子!敢跟我放刁,看我不收拾你個死去活來。」說完,揚手一掌,王翠翹臉上立刻出現了五條紅印子。

  「你儘管打!不遭你們打,還叫吃官司嗎?」

  王翠翹的聲音,自然有些負氣的味道,但大體是平靜沉著的。阿狗耳聞目睹,越有信心。

  用不著再看了!他心裡想著,現成擺著一條路子,不趕緊去走,還等什麼?於是盤算了一會,回身出了監獄,去找章文。

  「章二爺,我乾娘跟王翠翹都是冤枉的!」他開門見山地說,「我乾娘家的人,叫我來拜託章二爺,怎麼想個法子救一救?情願送二十兩金子做謝禮。」

  章文頗為困惑。他經手說合官司,亦頗有幾件,卻從未跟小孩子打交道,莫非真是兒戲?

  阿狗知道他不肯相信,便非拿證據出來不可了!當下說道:「我還有好多話,這裡人多,不便說。章二爺,你看哪裡清靜?」

  真象煞有介事了。章文好奇心起,抱著姑妄聽之的想法,指著門樓答說:「喏,樓上!沒有人。」

  阿狗跟著他走向門樓,走到一半,託辭小解,在廁所裡從徐海給他的那條腰帶中,取出一片金葉子,折小了捏在手裡。加快腳步,趕上了章文。

  「章二爺,你看!」在門樓上,阿狗攤開了手掌。

  章文自然識貨,那片折小了的金葉子,上手便知不假,掂一掂分量,一兩有餘,二兩不足。

  「小老弟,我真不懂,這種事情怎麼叫你來辦?」

  「有個緣故,我乾娘家的人,在外頭跑跑的都認識,不方便,叫我來,比較不惹眼。」

  章文對這個解釋很滿意,「你年紀小,人倒很老到!」他想了一會又說,「事情,我可以辦,不過要姨太有句話交代下來。」

  「好!一定有話交代下來。」

  「還有句話,這樣的官司,二十兩金子是不夠的。金子的時價,只有十三換;二十兩金子,不過二百六十兩銀子。起碼也要加個倍。」

  「只要我乾娘能出來,再加一個倍也情願。喏,章二爺,」阿狗指著他手心中的金子說,「這個送你。成不成都不要你還;我也決不會露半句口風的。」

  章文大為驚奇。「真看你不出,說話落門落檻,好像老吃老做似地。好了,小老弟,我交你這個朋友。」章文將金子揣入懷中,「事情要快!我馬上替你去托人;不過,話說在先,沒有二姨太的交代,事情決不會成功。」

  阿狗聽他這話,知道事情有了一半把握;下了門樓,又高興、又得意地,飛奔瓦子巷去找王九媽的侄子。

  王九媽的侄子是個魡鮦、行八,所以有兩個外號,一個叫「王魡鮦」,一個叫「王八」。當了面,阿狗叫他「王八哥」;這天自覺參與王家的大事,關係不同了,所以拿個王字取消,只叫他「八哥」。

  「八哥!我找到一條路子,可以救王九媽出來。不過,至少要500兩銀子;我有一半,還缺一半,你怎麼說?」

  「去你娘的!」王魡鮦順手一掌,打在阿狗後腦勺上,「人家心裡煩都煩煞了!你還來尋啥窮開心?」

  「哪個要跟你尋開心!」阿狗不高興地說,「尋開心不會去尋她們?」

  王九媽家原是尋歡作樂之地,「她們」所指何人?不言可知,所以阿狗的話實在很厲害;將王魡鮦堵得啞口無言,惱羞成怒了。

  「阿狗!我的阿狗大爺,」他退後兩步斜睨著,「你說500兩銀子,你已經有一半了;啊?你不去撒泡尿照一照!只怕賣掉你家祖宗牌位都湊不足2兩銀子!」

  阿狗勃然大怒,「王八,賊鮦!」他一面奇口大罵,一面解下腰帶,順手甩了去!這一下如果打著了他,非受重傷不可;因為帶子有金葉作胎,便似一條軟鋼鞭,打在身上,必傷筋骨,成為難治的內傷。

  幸好王鮦躲得快。他是吃硬不吃軟的脾氣;一見阿狗竟是拚命的樣子,趕緊陪笑說道:「兄弟,兄弟,何必?我是跟你鬧著玩兒的。」

  「哪個跟你玩兒?眼看你家要家奇人亡,王九媽沒有兒子,就該你披麻戴孝,有啥好玩兒?」阿狗將那條帶子狠狠往他面前一摔,「你張開王八綠豆眼仔細看看,值不值二三百兩銀子?」

  王魡鮦拾到手裡,便覺異樣;扯開線縫一看,金光燦爛,閃眼生花,頓時舌蹺不下,「小兄弟,」他壓低了聲音問:「你哪裡來的金子?」

  「你不要管!我是受人之托去救王九媽,路子打好了,就差一半銀子。你有就有,沒有也說一句,不要耽我阿狗大爺的功夫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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