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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三


  「是啊。」阿狗又驚又喜地問道:「阿姊,你怎麼知道?」

  「還不是一問就清楚了。」春紅面有得色,「我做件好事,替你托好人了,你到頭門口去找章二爺,見了面,你只說你是二姨太的親戚,有事拜託。什麼事,你自己跟他說。可弄清楚了,頭門上有兩個章二爺,一個弓長張,一個立早章,你要找立早章。」

  春紅說一句,阿狗應一句,等她說完,作了一大揖,眉開眼笑地說道:「阿姊,多謝,多謝。你待我的好處,我一定會報答。」

  「哪個稀罕你的報答?」春紅將臉一揚,又很快地將頭一扭,長辮子飛了起來,幾乎掃著阿狗的眼角。

  【第六章】

  官宦家的規矩,阿狗懂得不少,春紅口中的「二爺」,便是縣官的聽差。到得頭門上,先向人私下打聽,有個三十多歲,人長得很體面的,才是立早章「章二爺」,名叫章文,是伺候「簽押房」的聽差。

  春紅找對人了!他心裡在想,是簽押房伺候縣官看公事的聽差,牛道存當然要賣帳。聽春紅的口氣,二姨太一定很得寵,聽差都得賣帳。既然如此,不可糟蹋了這個人情,百聞不如目睹,索性求他帶自己到監獄去看一看王九媽。

  「小老弟,這可不大方便!」章文躊躇了好一會,無可奈何地說:「是二姨太交代下來的,我不能不替你想辦法。這樣吧,你只好躲在窗子外頭看一看。」

  阿狗欣然應諾,跟著章文進了頭門,往西一轉,入眼有一座門禁森嚴院落,內中三明兩暗五間「監獄」。捕快有事辦事,無事休息,都在這裡,捕獲人犯,偵訊問供,暫時羈押,也在這裡,王九媽與王翠翹,亦不例外。

  那五間監獄,坐西向東,偵訊犯人,是在最靠北的一間,阿狗被章文帶到西窗之下,從窗槅縫隙中向裡窺望,恰好他想見的人對面——王九媽白髮飛蓬,眼泡浮腫,臉上的厚粉掉了好幾塊,皮肉白的白,黃的黃,形如鬼魅。比較起來,王翠翹倒不顯得狼狽。在塊草薦上,扭著腰一手撐地,半跪半坐,另外一隻手不斷地撂著披散的長髮,竟有些意態悠閒的樣子。

  除她倆以外,阿狗叫得出名字的只有兩個人,牛道存和週二。牛道存右腳踏在長凳上,右手肘彎撐膝,掌心支頤,偏著頭說道:「阿九,我們認得幾年了?」

  「虧你問得出來!」王九媽吵架似地答道:「牛頭,現在叫我『阿九』的,還剩幾個人?你倒想想看?四十年的老交情,你在我身上『裝榫頭』,你的良心啊良心!」

  「吃到我這碗飯,早就沒良心了!你曉得老交情,再好都沒有,我就是想講交情,方始好好問你。『光棍眼裡不攙沙子』,你說得一清二楚,我馬上叫頂小轎送你回去。」

  「我哪裡有啥不清楚的?」

  「那麼,我再問你。週四官是不是徐海?」

  「我只曉得他姓徐,哪個曉得他是徐海、徐山?」

  「既然曉得他姓徐,為啥幫他冒充週四官?」

  「啊呀,我的牛頭大爺!」王九媽雙手一拍,身子隨之前傾,一副遇見無可理喻的人而情急的神氣,「我不曉得說過多少遍了!『吃人一碗,受人使喚』,我們幹的是啥行當,花錢的大爺來了,要打要罵,都隨他高興,何況是交代這麼一件事?牛頭,別人不明白,難道你還不明白,有的是瞞著父母來的,有的躲債避仇來的;有的是怕落個嫖院的名聲,私下來的——為啥叫『單嫖雙賭』?就為的是怕人曉得。嫖客易名改姓是常事,問一問倒是多事了!」

  「你這張嘴啊!」牛道存恨恨地罵道,「陰司裡如果有十九層地獄,那一層就是替你預備的。」

  王九媽笑了,「牛頭,」先深深望了他一眼,「我到底到頭來還有個住的地方,只怕你『回老家』的時候,連個住的地方都沒有。」

  「為啥呀,乾娘!」王翠翹嗲聲嗲氣地,一聽而知是在幫腔,「縣大老爺好比閻羅大王,牛大爺就好比閻羅大王身邊的判官,一本生死簿都在他手裡!這樣子威風的人物,說是到了陰司裡沒有地方住?這是啥道理,我就不懂了!」

  「你不懂啊?」王九媽轉臉問王翠翹,眉掀目張,亂作手勢,將那三姑六婆誇張的神態做絕了。

  王翠翹當然再附和著:「是啊!不懂。」

  「我一說你就懂了。」王九媽一本正經地,「地獄添了一層也只有十九層,第二十層還沒有動工造呢!」

  此言一出,除了王九媽自己,無不掩口而笑。連牛道存都笑了,只不過是苦笑。

  「阿九,儘管你罵我該下第二十層地獄,我還是想幫你的忙。不過你不領情,我可沒法子了!只提醒你一句話:徐海是朝廷要辦的叛逆,你窩藏叛逆,該當何罪?回頭到堂上,聽縣大老爺告訴你好了。這會,你去歇息,我叫人買點心你吃。吃飽了多想想,想通了告訴我,我還是幫你的忙。」

  說完,牛道存向週二使了個眼色,掉身出室。週二便喊人將王九媽帶了出去,王翠翹也起身跟著走,卻被攔住了。

  「你不要走!我有兩句話問你。」

  王翠翹歎口氣,又坐了下來,懶洋洋地說了兩個字:「問吧!」

  週二先不開口,等王九媽走遠了,方始發問:「王翠翹,你知道你犯的什麼罪?」

  「我何嘗犯罪?」

  王翠翹高聲爭辯,還待再往下說時,週二雙手亂搖,作出讓步的神態,「我不跟你爭。」他說,「吃官司你也許是第一趟,可總聽人談過吃官司吧?說你是強盜,就拿你當強盜審,說你是反叛,就拿你當反叛審。你的麻煩就在這裡!」

  「什麼麻煩?莫非還要動刑?」

  「你道不會?我念兩條大明律你聽:『內外問刑衙門,一應問死罪,並竊盜搶奪重犯,須用嚴刑拷訊。其餘只用鞭朴常刑。』『婦人懷孕犯罪應拷決者,皆待產後一百日拷決。』你可有小徐海在肚子裡?」說著,週二一雙色眼,便盯著王翠翹的小腹看。

  那雙淫邪的眼,實在可惡!王翠翹的火氣,一下子直沖腦門,瞪眼罵道:「有你爹在我肚子裡!」

  週二勃然變色,一隻手已經舉了起來,欲待一掌劈去時,忽又轉為獰笑:「罵得好,罵得痛快!今天晚上也有你痛快的時候。」他的神情又一變,變得平心靜氣了,「王翠翹,我告訴你一個規矩,如果不信,你去問王九媽。鞭樸是藤條抽背脊,拷打是大板子打屁股——剝了下衣打屁股,女人的下衣,誰都嫌忌諱,不願去碰,除非是自己的男人。所以動手的人,得陪你睡一晚當你的男人,才能解得了晦氣。」

  這一說將王翠翹聽得愣住了,好半天才說了句:「誰想出來的這種促狹規矩?」

  「從洪武皇帝手裡,就有這個規矩,王翠翹,我知道,你賣嘴不賣身,受刑不在乎,就不願守這個規矩。對不對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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