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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九


  到了第十四天晚上,牛道存半夜裡就醒了。一醒第一件想到的事,就是那封信。他清清楚楚地記得,第三個信封上寫的是:「從今天數起,到第十四天上午,再拆這個信封。」如今已過午夜,一交子時,便算第十四天,此時拆信,不算錯誤。

  念頭轉到這裡,好奇心勃然茁發,片刻都不能忍耐,赤腳下地、剔亮了油燈,將早就鎖了在「枕箱」裡那個信封取了出來。細細看完,又驚又喜,定一定神,從頭細想,覺得信中所說的情形,寧可信其有,不可信其無。就算其事子虛烏有,讓人開了一個玩笑,亦無損分毫,何樂不為。

  這件事不難,難在事先的佈置,切忌打草驚蛇。這樣想著,隨即作了一個決定,一切都是自己動手。

  於是,等天色一亮,先到後園照信上的指示,用小刀在柳樹上切一塊一寸寬、五寸長的樹皮,斜切兩半——毛猴子真是下了苦心,想得極其周到,連如何斜切,留下的是上面一半,還是下面一半,都畫了圖,細細注明。按圖行事,毫不困難。

  將半塊柳樹皮用棉紙包好,揣在懷中,然後就出門了。杭州人一早也愛上茶館,各行各業,皆有固定的去處,打聽行情,有所交易,便在茶館中接頭,名為「茶會」。牛道存這天要去的是個典當業的茶會,座落在岳飛部將施全刺秦檜的眾安橋邊,招牌叫做「雙清閣」。有個朝奉一年三百六十天,風雨無阻,每天必到,洗臉吃點心,不在話下,連登坑都要在雙清閣,不然就會便秘,自道是「入閣辦事」。

  牛道存是凡有茶坊酒肆,無不相熟,進得門來,茶博士老遠就喊了一嗓子:「牛大爺到,騰桌子!」

  原來熟識茶客,有天天坐慣了的地方,而如牛道存這種在市井中極受禮遇的人物、就得安置在當門中間的一張桌子——茶桌皆是八仙桌,唯獨這一張是長方桌,名為「馬頭桌子」,不是有頭有臉,估量自己能夠罩得住的人不敢佔用。這一天坐在「馬頭桌子」上首的,是個私鹽販子,一見牛道存,忌憚三分,不等茶博士催促,便即起身讓位,陪笑招呼,悄悄避到一邊。

  牛道存當仁不讓,居中坐下,立刻便有許多朝奉前來招呼問訊,他一面敷衍著,一面問道:「吳大炮怎麼不見?」

  「那不是!」

  牛道存抬頭一看,矮胖的吳大炮踮屁股似地,一聳一聳奔了來;走到馬頭桌子前面,滿臉堆歡,鞠躬如也,「牛大爺,久違、久違!」他說,「我正在打算著,等下到府上去請安,不想就在這裡見著你老人家。豈不是我心誠之故!」

  「你必是『黃鼠狼給雞拜年』,沒存好心。」牛道存問道,「怎麼,又出了什麼紕漏?」

  「小事,小事!回頭我請牛大爺喝酒,慢慢兒談。」

  「我也有事托你。我們借一步說話。」說著,牛道存向左右望瞭望。

  左右的閒人識趣,紛紛回避,吳大炮便放低了聲音問道:「牛大爺,有什麼事,儘管吩咐!可是縣太爺想找點什麼有趣的東西?前天收進來一部書冊子,十二大本,工細非凡,真正大內流出來的——」

  「不是,不是!」牛道存打斷他的話問:「你有什麼事找我?先說,不必客氣,就別磨功夫!」

  「小事,小事!無非捕廳老爺為查賊贓,太頂真一點,想請牛大爺關照一聲,請捕廳高抬貴手。小號自然知情!」

  「可以。我替你說一聲就是。現在要談我托你的事了!」牛道存說,「我要跟你借一個人用。」

  「說什麼借?」吳大炮說,「牛大爺看中了我那裡什麼人,派人來通知一聲,我叫他去伺候,何用親勞大駕來吩咐?」

  「就因為不能派人。」牛道存說,「我也沒有看中你那裡什麼人,只是想要這麼一個人一用。你聽好了!」

  「是。」

  「第一,要徽州人——」

  「那自然。典當行裡要徽州人還不容易?」

  「第二,要新來的,面孔越生越好。」

  「這有些難,一時還想不起。」吳大炮搔頭皮答說,「且莫管!請牛大爺說完了再講。」

  「第三,要聰明伶俐!不,要腦子清楚,聽得我的話。」

  「還有呢?」

  「還有,第四,千萬要嘴緊!」

  吳大炮不敢馬上答應,「牛大爺,」他說,「這四樣要合在一起,只怕很難,萬一四樣不全,哪一樣可以遷就?」

  「第二樣。」

  「好!」吳大炮立即答應,「只要不是新來的,當鋪裡小倌聰明靠得住的很多,我替牛爺找一個好的來。」

  「拜託、拜託!」牛道存又加了一句:「麻煩你馬上就辦。找妥了,中午請你帶到捨下來。」

  「是了!」吳大炮站起身來,「我馬上就辦。」

  吳大炮辦事很巴結。也不過牛道存剛剛到家,喝得一碗茶,門上便來通報,說是恒濟典的吳朝奉,帶著個後生來求見。

  牛道存吩咐在書房接見。所謂「書房」有檔案無書籍,向來是牛家的一處「禁地」,下人非奉呼喚,不准擅入,所以門上聽得這樣交代,心中有數,來客非比等閒,很客氣地將吳大炮與那後生引了進來,在院子裡等候,直到牛道存出現,方始帶入書房。

  「這位就是牛大爺。小松,能替牛大爺辦事,是你的造化來了!」

  那名叫小松的後生,圓圓的臉,黑黑的皮膚,舉止沉靜,顯得很結實可靠,牛道存一看便中意,含笑問道:「貴姓?」

  「不敢!敝姓方。」小松用徽州鄉音答說。

  方是徽州的大姓,加上他那口音,便更像徽州來的人,牛道存更中意了,轉臉向吳大炮說道「承情之至!我請這位方老弟幫幫我的忙,下午就送他回寶號。」

  「不要緊,不要緊!儘管留他在這裡使喚。」

  「使喚兩字言重了!」牛道存很鄭重地叮囑:「回去,請不必說起,方老弟是在我這裡!」

  「當然,當然。」吳大炮很見機地站起身來,「我就告辭了。」

  牛道存亦不挽留,送走了吳大炮,回入書房問道:「方老弟,吳朝奉是怎麼跟你說來的?」

  「吳朝奉什麼也沒有說,只說:『小松,你跟我出去一趟。』就一直帶到府上來了。」

  這平平淡淡的兩句話,卻是要言不煩,牛道存益發中意,「你到杭州多少日子了?」

  「五個多月。」

  「杭州城裡的路熟不熟?」

  「平常不大出去,不太熟。不過,上、中、下城是分得清楚的,我可以問。」

  「嗯!嗯!」牛道存又問。「瓦子巷去過沒有?」

  「沒有!」方小松答得很快,很堅定。

  「像你這樣年紀輕的單身人,到杭州五個多月,沒有去過瓦子巷,倒真難得。不過,那個地方總聽人說過吧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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