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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八


  「你的嘴太油,也不知你哪句話是真話。你說我頭髮白了還是要我,這話說出口以前,你可曾在心裡打過一個轉?」

  「用不著打轉,本來就是我心裡掏出來的話。」

  王翠翹深深看了他一眼,慢吞吞地說道:「既然如此,我要跟你商量,你打現在起就存錢,三年功夫,可能夠積得下一半。」

  「還有一半呢?」

  「那你不用管。」

  這就是說,王翠翹有私房錢,願意貼補在這裡頭。徐海雖是到處拈花惹草的浪子,此刻卻不能不為她的真情所感動,也因為如此,他不肯隨口敷衍。心裡在想,如果說三個月之中要一千五百兩銀子,或許想它一條刀頭上舐血的生財之道,倒能弄得到手。三年功夫靠省吃儉用,積存一千五百兩銀子,其事之難,難於登天。

  於是他笑著答道:「你看我是能存得下錢的人嗎?」

  這句話將王翠翹惹惱了,「聽你的口氣,根本不想存錢!」

  她的聲音一句比一句高,「也不是不想存錢,根本不是想要我!罷,罷,你請吧!算我癡心妄想在做夢!」

  「你別急嘛!我話還沒有完。一千五百兩銀數目也不算太大,何必等到三年以後!你看我幾個月就把它弄到手。」

  「你倒說得輕鬆。徐大官人,」王翠翹故意這樣稱呼,「請問,你的銀子是天上掉下來,還是地下長出。」

  「天上不掉,地下不長,自有人會送來。」

  「誰啊?」王翠翹有些擔憂,但又不便說得太率直,用小心翼翼的語氣,試探著問:「莫非是燙手的錢?」

  燙手的錢是來路不明的黑錢。徐海正就是想要找這樣的錢來用,但錢未到手,並不覺得燙,因而也就不在乎她是這樣的問話。

  見他含笑不語,王翠翹頗為不悅。但她也知道徐海的脾氣,正面規勸,沒有什麼用處,不如自己表明態度。

  「那種錢,我可不要!」她板著臉說。

  「只要你乾娘要就行了!」

  「乾娘」是指王九媽,這還是南宋傳下來的稱呼,義母叫乾娘,姑母也叫乾娘,而如西門慶、潘金蓮對著王婆,為表示尊敬而親切,也叫乾娘——王九媽之與徐海,就是這種乾娘。

  王翠翹答得很乾脆,也很透澈,「乾娘是聽你的,還是聽我的?」她說,「就算乾娘肯了,我不肯也是枉然!」

  「好!有志氣!」徐海翹一翹大拇指,然後急轉直下收束:「現在說,都是白說。讓你再靜一靜,好好想一想。你相信我,就不要多問,總歸一句,我曉得你的心、你的意思就是了。」

  【第五章】

  徐海是想到了與汪直臨別之約。半個月的約期,轉眼將到,該當有個妥當安排,否則不但接不上頭,而且惹禍上身。他有他的打算,說得准足些,是該有一番打算。這是由王翠翹表白了深情真心才興起的念頭。既然決定跟她一起過日子,當然要想法子去弄那三千兩銀子,至少也要弄一半。而她又不要燙手的錢,這個算盤就難打了!

  難打也罷,易打也罷,有一點是很清楚的,眼前動什麼腦筋,都離不開汪直。所以非跟汪直派來的人接上了頭不可。

  汪直是相信得過的。毛猴子呢?他將當時的情形又從頭到尾,點滴不遺地回想了一遍,始終覺得等汪直打馬走後,毛猴子先要請他進城洗澡吃飯,從而又問他的住處,實在是件可疑之事。因為有了這樣的戒心,他決定多費一道手腳,避開王翠翹找到王九媽,先親親熱熱地叫一聲:「乾娘!」然後投其所好地問道:「你老人家想不想買珠花?」

  王九媽最愛珍珠,聽他這一問,先就喜逐顏開,「想倒是想,」她故意客氣一句:「就是買不起!」

  「是便宜貨。」徐海答說,「『肥水不落外人田』,本來我不打算管閒事,只為想起乾娘專收好珠子,為啥不效效勞?」

  「好說!好說!阿海,你先說說,東西怎麼樣?怎麼個便宜?」

  談來談去,看著將王九媽的興致引起來了,徐海便編了一套鬼話,說是在錢塘江的渡船中,遇見一個大言炎炎的乘客,講的是一套海外奇談的見聞。這只好騙騙鄉愚,在徐海根本無心聽它,奇怪的那乘客氣愛與他搭訕。三言兩語一過,那乘客請教他的姓氏,便隨口答說,人稱「週四官」,做的是酒生意。

  「乾娘,」徐海說道:「我是假冒的。也不是存心假冒,看他吹牛討厭,我想拿句大話給他壓住。乾娘,你曉得週四官在我們紹興是何等樣人物?」

  「我不曉得。想來名氣響噹噹?」

  「他的名氣外頭人不曉得。曉得的人曉得他是這一個,」徐海將大拇指一伸,「最殷實的土財主。那個傢伙吹得天花亂墜,說是結交多少多少闊人,所以我特冒充週四官,心裡在說;考考你!這個人你曉得不曉得?如果你連週四官都不曉得,就趁早閉嘴免談。」

  「噢!」王九媽興味盎然,好奇地急急追問:「那麼,他曉得不曉得呢?」

  「我也不曉得他是不是曉得?當時只是他換了一副面孔,拿我從頭細看到腳,方始點點頭說:『都說週四官少年英雄,我一直不大相信。今天看你的氣派,果然名不虛傳!』」

  徐海裝模作樣,講得一本正經,而在王九媽心目中,越正經,越滑稽。笑得捧著肚子,直不起腰,插得一頭的通草花,起碼掉了一半。

  這一笑,將院中的姑娘都驚動了,無不想知道,是什麼有趣的新聞,如此好笑?一個個掀簾張望,甚至有人走到面前,含笑駐足,出神地望著徐海,好像在想分享他的快樂。「乾娘!你也是!」徐海輕聲埋怨她說,「當著這麼多人,下面有出入的話,我就不便講了。」

  王九媽慢慢收斂了笑容,站起身來;很沉著地說,「阿海,你要是騙了我,怎麼說?」

  「任憑乾娘處置,哪怕從此不准我上門,我也認了。」

  「好的,我們換個地方談去。」

  換到一處極隱秘的地方,是王九媽的臥室,也是她接待不同泛泛的客人的地方。

  「乾娘,昨天下午我又遇見他了!」徐海裝出又驚又喜的表情問道:「你們猜,這是個什麼人?」

  「我猜不出!」王九媽答說,「不要賣關子,細細講給我聽!」「他是鎮守太監的貼身廝,替鎮守太監把家,外號人稱十千歲——」「十千歲不就是萬歲了嗎?」王九媽四面張望了一下,很緊張地說:「這個稱呼實在不好。以後呢?」

  「以後就跟我談生意了!他當我是真的週四官,我也冒充到底,裝出一副大老闆的派頭。」

  其實王九媽久曆風塵,見多識廣,加以吃到這樣一碗「門戶飯」,什麼人的眼色都要當心,所以鑒貌辨色,本事是第一等。只要徐海叮囑一句:有人來找紹興的做酒客人週四官,應該如何應付?她亦一定能夠如言照辦,保險妥妥當當。不過那一來,徐海為移名改姓,並且變了身分,就必然會在她心裡掀起重重疑雲。徐海為了不願啟她的疑竇,不能不煞費苦心,大兜大轉地編一套謊話。等將她說得深信不疑,喜孜孜地只想著有一副又好又便宜的珠花到手時,徐海卻覺得比十天以前,設計脫汪直於難還要累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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