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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七


  譚兆奎到底是兩榜進士出身,聽出牛道存話有含蓄,地方官只管緝捕雞鳴狗盜之徒,像汪直這種海盜,出動大軍圍剿,且由巡撫親自指揮主持,性質不同。而且押解汪直,由軍營派兵監護,事前並未通知所經各縣,出了事地方官自然不能負責。不過看在公事分上,理當從旁協助;抓到了是意外之功,抓不到亦不會受什麼處分。

  一想通了,越發對牛道存另眼相看,「你說得不錯。」他很坦率地,「我就照你的意思做。不過,暗底下,你仍舊要上緊!」

  「那是一定的。書辦也巴不得大老爺有面子,衙門裡上上下下都好沾光。」牛道存感于縣官的信任,覺得不妨先透一點好消息,「大人請放心,書辦督促捕役,暗底下上緊去辦,有半個月的功夫,事情大概就有眉目了。」

  ※ ※ ※

  話是這麼說,其實呢,牛道存不但不「督促上緊」,反而關照週二有意無意地在茶坊酒肆放空氣,汪直脫逃這一案與縣衙門無干。

  他們的說法是如此,冤有頭,債有主,辦公事要有分寸,不該管的事,不可以亂插手,不然一定搞得灰頭土臉,自討沒趣。汪直是何許人物,一百多兵丁押解,眼睜睜看他逃走,錢塘縣的捕快又有什麼把握,能拿他捉到手?再說,汪直又不是什麼下三濫的小毛賊,也沒有在杭州做案,河水不犯井水,落得『城隍山上看火燒』,放些交情給汪直,只有好處沒有壞處。

  這些話當然會傳到徐海耳中。說來入情入理,先使他相信了一半,到處留心,冷眼細看,果然沒有什麼動靜,便又相信另一半。因此,本來是日中或深夜,趁王九媽客人較稀時,才溜入王翠翹的妝閣,悄悄溫存一番,五、六天以後,就公然來去,甚至日以繼夜,以勾欄作逆旅了。

  然而王翠翹卻起了疑心,「阿海,我倒問你;你這趟到杭州來,到底是做什麼?」她故意板起一張粉臉,「要說實話!」

  「說實話,是來看病。」

  「什麼病?」

  「相思病!」徐海笑道:「來請你治我的相思病。」

  「我拿刀殺了你!抽你的筋,剝你的皮。」王翠翹氣得狠狠在他背上捶了一拳。

  「唷!唷!」徐海有意喊痛,裝出委委屈屈的聲音:「說實話你又不相信,我還有什麼事,還不是想來看看你。」

  王翠翹又惱又氣,但也又愛又憐,想一想,正色說道:「那我再問你,頭一趟為什麼不大大方方地來,倒要先找箋紙店的小徒弟來探路?」

  「還不是為你。」

  「又是信口開河!」王翠翹撇著嘴說:「與我何干?」

  「我一說你就明白了。我那四空叔,不准我到你這裡來。」徐海編說,現編現說,「我說進城買些零碎東西,隨便逛逛,四空叔不相信,派個小沙彌緊掇著我。你想討厭不討厭?」

  「哼!」王翠翹生氣冷笑,「那賊禿,什麼好東西?又偷葷又偷婆娘,他憑什麼不准你來看我。」

  「自然是怕我讓你給迷上了。」

  「啐!」王翠翹嬌嗔著,然後偏著頭想了一會,突然不服氣地問:「你話倒說說清楚,到底是我迷上了你,還是你迷上了我?」

  「自然是我迷上了你。」

  「那還差不多。」王翠翹滿意地笑了,「以後呢?」

  「以後?」徐海裝作不解。

  「你別裝蒜。那小沙彌一直掇著你,以後呢?」

  「自然是想法子把他摔掉。容易得很,一盤素包子就把他吸引住了。我看他吃得正香,腳底下明白,趁早開溜。走到巷口才想起來,那小沙彌知道你的地方,怕他找不著我,先趕到這裡來坐等,所以托箋紙店的徒弟來探路。」

  王翠翹本性忠厚,竟信了徐海的話,「他也敢!」她笑著說,「小沙彌敢到這種地方來,我掀他兩個大耳刮子,還要揪著他的耳朵送到『僧綱司』,一頓戒尺,不把他的手心打得磚頭樣厚才怪!」

  「用不著僧綱司打,我那四空叔就饒不了他。罵他嘴饞,光頭上鑿了七八個栗爆,倒像長了熱癤子似地,腫起好多疙瘩。」

  「你呢?也挨了罵?」

  「沒有!我不承認到你這裡來,罵我幹什麼?」

  「你就承認何妨?堂堂男子漢,自己的行動,自己作不得主,倒要受人擺佈。教我哪只眼睛看得起你?」

  徐海笑笑不答。一隻手伸了過去,將她的細得如楊柳般的腰肢一抱一攬,王翠翹立腳不住,倒在他的懷中。

  可是她很快地掙脫了他的懷抱,躲開兩步,正色說道:「別鬧!我還有話跟你說。你知道不知道?王九媽昨天跟我談過了。」

  「談什麼?」

  「自然是談你——」王翠翹欲語又止。

  這在徐海便不能不關心。他知道她的脾氣,如果仍是嬉嬉笑笑,不當回事的神氣了,她有正經話就不會肯說。因而換了一付肅然靜聽的樣子,催促她說下去。

  「王九媽說,她跟你有緣,換了別人休想!她已經許了我了,再幫她兩年,便放我跟了你去。當然不是白白地放人。」

  「要怎樣才肯放?」

  「你想呢?」

  「『姐兒愛俏,鴇兒愛鈔』,必是要錢?」徐海問道:「她要多少?」

  「要三千銀子。」

  「不多!」徐海脫口答說:「只要我有錢,拿幾十斤金子照真人大小,打個金翠翹都值。」

  話是恭維到家了,但細細想去,這句話的本意是:三千兩銀子雖不多,無奈拿不出來——拿不出來不要緊,彼此平心靜氣商量,總有個湊合的辦法能想出來,他現在的說法,竟是嫌王九媽漫天要價,語含譏刺,有點不受商量了。

  「哼!」王翠翹冷笑,回敬以譏諷:「口氣倒真闊,金子論斤算。」

  「那算不了什麼!一旦時來運轉,不但金子論斤算,還論斤送人呢?」

  「越來越闊了。」王翠翹由好氣變為好笑,「可不知你哪天才得時來運轉?只怕我頭髮都要等白了!」

  「你頭髮白了,我還是要你,還是當你天下第一大美人兒。」

  王翠翹心頭一震!這句話打入她心坎了,可是她不能信以為真。思量又思量,總覺得相信他的話是件很危險的事,而欲待不信,卻又不願。

  「王九媽還說些什麼?」

  「就是那一句話。」王翠翹突然下了決心,「阿海,我問你句話,你可要摸著良心回答我。」

  「這話我不要聽,你當我是沒良心的人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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