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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六


  「慢來!」牛道存打斷他的話問:「既然王善人嫌疑很重,就應該帶到縣裡問話啊?怎麼說是掃興而歸?」

  「那王善人是大鄉紳,余姚縣惹他不起,碰他不動!」週二又說,「好在押解的軍官,倒不是半吊子,一口承認,該殺該割是他的責任,與地方無干。余姚縣總算運氣還不錯!」

  「那麼,押解的軍官到杭州了?」

  「到了!昨天晚上到的。余姚縣派人陪到杭州,一路象孝子賢孫伺候上人那樣,差使辦得很窩囊!」

  「你錯了!」牛道存說,「你該說,辦得很漂亮!余姚縣出了這麼大的麻煩,有人擔干係,乖乖到杭州來投案,窩囊些什麼?倘或伺候得不周到,那軍官想想懊惱,隨意攀上兩句,余姚縣『吃不了兜著走』,那才窩囊到家了!」

  想想果然。「到底你老老公事,看得透。」週二心悅誠服地說。

  「閒話少說。」牛道存正色叮囑:「回頭堂上『點卯』,問起這一案,你看我的眼色行事。」

  「是!」答應是這樣答應,週二卻免不了困惑,終於問了一句:「牛爺,怎麼說是看爺眼色行事?」

  「譬如,堂上問到你,你就推到我身上,我說不明白這一案的首尾,你就不必多說話。」

  「原來這樣!」週二恍然了,「不是看你老的眼色,是聽你老的話風。」

  就這時聽得「打點」的聲音,是伺候升堂的信號,於是牛道存與週二相偕而出,到大堂站好了班,靜候知縣點卯。

  杭州府錢塘縣的知縣名叫譚兆奎,新科進士,初入仕途,銳於進取,每逢卯期,必定親自按照名冊,一一呼點。而這天卻是例外,升堂落座,不看名冊,只看堂下,環視了一周,開口問道:「牛道存來了沒有?」

  牛道存就站在公案前面不遠。六房書辦,照六部的序列:吏、戶、禮、兵、刑、工;刑房書辦在西面,位於兵房書辦之次。他知道這位「大老爺」是近視眼,中了進士,成了新貴,照當時風氣,「題個號、娶個小」,自題的別號叫「明齊」,娶的小太太是個白麻子,卻以他雙目不「明」,直到半年之後,方始發覺。如今牛道存在咫尺,不為所見,亦無足為奇,他便踏出一步,高聲應答:「書辦在!」

  「牛道存,我剛接到巡撫衙門的文書,你不妨看一看!」

  「是!」牛道存從容不迫地在公案前面接取公文;就著公案上的燭光,細細看完。果然不出所料,是朱紈告知府縣,緝捕脫逃的汪直。

  「牛道存,你的意思怎麼樣?」

  「要請大老爺示下,書辦與差役方好遵辦。」

  對他的答覆,譚兆奎覺得很滿意,點點頭說:「是半夜裡接到的緊急文書。我想今天是卯期,三班六房都在這裡,正好當眾宣示,各自留心,上緊緝拿。」

  牛道存心想,這位「大老爺」在公事上頭是外行,類此案件,最好挑選得力人手,秘密部署。當眾宣示,風聲一播,要捉的人早已逃之夭夭。不過這話不便當堂辯駁。好在胸有成竹,且自由他。

  這樣想停當了,便躬身問道:「請大老爺的示,是不是由書辦承命宣示?」

  「對!你跟大家說吧。」

  「是!」牛道存轉臉朝南,咳嗽一聲,徐徐說道:「本縣大老爺奉巡撫衙門劄子:海盜汪直,在押解省城途中,余姚縣城南三裡紫陽觀前脫逃無蹤。或者已經潛來省城,應該多方查緝。現奉堂示:『各自當心,一體緝拿!』」說罷,將公文放回公案,悄步回歸行列。

  「這汪直是徽州人。如果他想逃回徽州,一定先要到杭州。」譚兆奎說道:「徽州人會開當鋪,杭州的當鋪,那幾家是徽州人所開?你們要查明白了,多多留心。」

  「是!」牛道存答應著。

  「還有,徽州出筆墨紙張,所以箋紙莊也要細查,看看可有哪家,膽敢容留汪直?」譚兆奎又說:「這是一件大案。大家務必用心去查緝,抓到了汪直,本縣賞銀一百兩。」

  因為是懸了賞,財帛動人心,堂下不約而同地嗷然應聲,整齊畫一,如打了個暴雷似地。

  譚兆奎愛擺官派,對這一聲暴諾,覺得十分過癮,一高興之下,隨又宣佈:「查到汪直蹤跡的,賞銀一百兩,等要犯抓到,本縣另有重賞。」

  「喳!」堂下又是響亮地答應。

  「退堂之後,牛道存跟週二到簽押房來!我另有話說。」

  簽押房是縣官辦公的地方,照縣衙門的規制,總在花廳後面,上房西首,由大堂進去,得有一段路。牛道存就在這個過程中,已悄悄囑咐了週二,不可隨便附和縣官的話。

  「你們兩個是我得力的人,我可要格外拜託你們,務必多費心,多出力,將汪直捉拿到手。」譚兆奎興奮地說,「巡撫對這件案子,十分重視,你們幫本縣露一露臉,我自然見你們的情。」

  「是!這一案關係著大老爺的前程,書辦跟捕役豈敢有絲毫疏忽。回大老爺的話,剛才大堂上懸下賞去,事情就難了!」

  「怎麼?」譚兆奎七分詫異、三分不悅,「重賞之下,必有勇夫,懸賞有什麼不對?」

  「勇夫在這裡!」牛道存將手往旁邊一指,先捧一捧週二,然後又說:「書辦不敢說大老爺懸賞不對,怕的是打草驚蛇,將汪直嚇跑了。」

  「啊,啊!」譚兆奎恍然大悟,「既然如此,你剛才在堂上怎麼不說?」

  「大老爺令出如山,書辦在那種地方,怎麼敢駁大老爺的回?」

  這句話很動聽,譚兆奎心服了,「看起來是我欠考慮。」他搓著手說,「如今,該怎麼補救呢?」

  「只有一法,請大老爺再下一道手諭:緝拿要犯,只許私下查訪,不准騷擾徽州人所開的當鋪、箋紙店等等,違者重辦不貸。」

  「好!這個辦法好!」

  譚兆奎欣然提筆,按照牛道存所說的意思,一揮而就,寫完交下,隨即由週二趁大家還未散去之前,趕到監獄裡去宣佈。

  「大老爺,書辦有句話,怕不中聽。不知該不該說?」

  譚兆奎對牛道存的印象已經改變,所以立即和顏悅色道:「不要緊,不要緊,你說!」

  「說老實話,像這樣的案子,扎手得很,犯不著自找麻煩。」牛道存不便直指譚兆奎躁進冒失,便作了個譬仿,「譬如書辦,自告奮勇,在大老爺面前拍胸擔保,一定有辦法捉到汪直。捉到了固然有面子,如果捉不到,大老爺心裡會怎麼想?」

  會怎麼想呢?譚奎兆設身處地去體會,當然是輕視牛道存:這個小子,只會吹牛!這樣一想,頓如芒刺在背,局促不安地問說:「那,那我應該取何態度呢?」

  「依我說,大老爺只好不求有功,但求無過。在巡撫大人面前,當然要表示盡力協助,絕不會因為是軍犯而分彼此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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