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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四


  「你是師父的客人。」年長的一個說。

  「不是!我是你師父的徒弟。」

  「呃!那,我們是師弟兄了!」

  「一點不錯。不過,我從前犯過清規,師父拿我攆出山門了。今番沒奈何來投奔師父,他老人家不肯收留,拜煩兩位師弟替我求個情。求准了,我再謝你們,諾,每人一個!」說著,將出爐未幾,晶光閃亮,淨重一兩的兩個小銀鎳子托在手裡給他們看。

  「要什麼謝禮?師兄弟嘛!我們就去求個情看。」

  兩人就當真有其事般去求情。四空一聽,知道是徐海搗鬼,也知道他必有緣故,且將就著敷衍完了再說。

  「也罷,就看你們的情分,饒了這個孽畜。」

  「謝謝師父!」小沙彌笑嘻嘻地倒退兩步,然後很快地掉身去找徐海報喜信,討謝禮。

  「多謝兩位師弟。」徐海言而有信,一人送一個小銀鎳,「不過,有句話,我不能不關照。我身上犯上案子,借師父這裡躲一躲,兩位師弟可千萬要嘴緊,只當沒有見過我這個人,什麼也不知道。懂嗎?」

  「懂!」兩個小沙彌異口同聲地回答,但看得出來言不由衷。

  「懂最好,不懂就麻煩了!我能躲在這裡,是你們替我跟師父求的情,不出事最好,出了事第一就是你們倆脫不了干係。俗語說:『賊咬一口,入木三分。』就算我不咬你們,你們也夠受的了!」

  這一下將兩個小沙彌嚇得面無人色。徐海笑一笑,摸一摸兩個小光頭,管自己去找四空。

  拾級而登到了第五層,是遊客的最高樓了。第六層盤梯口鐵鍊橫欄,壁上貼著一張斑馥褪色的梅紅箋,大書十二字:「年久不堪負載,敬請遊客止步。」

  徐海卻是視若無睹,一抬腿就從鐵鍊上跨了過去,四空亦複如此。走到盤梯盡頭,卻需讓四空在前,因為特地安置的一扇木門,只有他能開啟。門上裝著暗鎖,四空探右手在頂端一按,起左手向前一推,入眼便另是一個天地了。

  這層塔中,滿壁琳琅,盡是畫幅,花草竹石,蕭疏有致;徐海驚奇地問道:「五叔,你什麼時候學會的畫?」

  「你倒仔細看看,落款可像是我的字?」

  落款皆是別號,「青藤道士」、「天池山人」,果然不是四空的筆跡。看到有一幅署名「田水月」,徐海便問:「這姓田的是什麼人?」

  「他不姓田,跟你同宗,姓徐,單名渭,拆開來便成『田水月』——」

  「啊,我知道。徐秀才,徐文長。我不知道他會畫,更不知道他是五叔的好朋友。」

  「你怎麼知道他跟我要好?」

  「不是好朋友,那裡會有這麼多畫送你?徐文長的脾氣很怪的,差不多的人不放在他眼裡。」

  「你說對了一半。這些畫不是他送我的,可以算是賣給我的。他用我的錢,我又不要他還,他偏要畫些畫抵給我。可又不准我送人,只好自己掛起來看看。」

  「真是怪人!」徐海笑一笑,拋開徐渭,談他自己:「五叔,你說你有話問我?」

  「問你句話,你不可騙我。」四空逼視著問:「有人說,你在做強盜?」

  「是的。」

  「為啥?」

  「還不是手氣不好!」

  「喔,賭輸了不得過門,只好落草為寇?」四空突然厲聲喝道:「孽畜,你殺過人沒有?」

  徐海猝不及防,倒嚇了一跳;定定神答道:「我不欺瞞五叔,沒有!」

  「現在沒有,將來難保會有。過來!」

  徐海不知他要幹什麼。跟著他走到西面視窗站定,在落日餘暉中見他凝神相視,才知道他是在看相。

  「阿海,你也做和尚好不好?」

  「五叔,」徐海笑道,「你真是異想天開。」

  「我看你的相,三十五歲那年有殺身之禍,趁早皈依佛門的好。」

  徐海越發好笑,「五叔,你就出花樣嘛,也動動腦筋,另編一套能叫人相信的說法。」他說,「怎麼把你自己的故事,原封不動地搬了來用?」

  原來四空俗家姓諸,算起來是徐海的表叔,家道殷實,又是獨子,成了紈絝。十八歲上有人替他算命,說是活不過二十歲,除非遁入空門,方可免此厄運。他家父母割捨不下,始終將信將疑,那知到了二十歲那年,一病幾殆,遍延名醫,費了大半年的功夫,始得下床。原是巧合而他家父母卻以為命中註定,不得有此一子,終於送他出家。因此,徐海那樣笑他。

  「我說的是真話,信不信由你。」四空又說,「你只記住,修心可以補相,如果不造孽,多行善,也許可以避得過三十五歲那一關。」

  徐海笑笑不答,管自己提一個木桶,取一塊毛巾,下塔出便門,汲取山泉,大洗大抹了一番。再回到第六層時,四空已在燒肉了——一把陶制的新溺壺,放進十來塊一寸見方的五花肉,加油加醬,皮紙封口,擱在鐵架子上,下燃佛座前拔來的蠟燭頭。這樣燉到天亮,便是其爛如泥的東坡肉了。

  「五叔,」徐海咽一口唾沫,「可有吃剩下的?煞煞我的饞!」

  「幾時見我燉的肉能夠剩下!今夜委屈些吧!」

  徐海無奈,鹽菜幹粥,將就果腹。吃飽了鋪開草席,正想躺下,四空開口了。

  「阿海,你倒實說,你在搗什麼鬼?」

  徐海不即回答。沉吟了好一會,總覺得扯一套假話騙他,是件不智的一事,於是點點頭說:「好!我老實告訴五叔,不錯,我在做強盜——」

  他談得很詳細,四空也聽得很仔細。一直等他講完,四空方始問道:「照你說,朱巡撫還不知道汪直脫逃這回事?」

  「是的。不過,此刻也許已經知道了。」

  「你預備在我這裡躲到那一天?」

  「也許只躲一夜。明天一早,我吃了肉就走,但願不再來打攪,也好讓五叔安心。」

  「我倒不在乎。我只替你擔心!阿海,你依我說,明天也不要進城了,在我這裡住兩天,回紹興去吧!」

  「這,我可要違背五叔的意思了!我跟汪直約好的,不能失信。」

  「回頭是岸!你跟汪直淌渾水,淌到幾時?」

  徐海無以為答。好久,才歎口氣說:「做天和尚撞天鐘!」

  「對!」四空斜睨著他說,「我看你遲早要做和尚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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