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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三


  到得北岸,即是杭州地界。江邊有家小茶館,門外楊柳樹上拴著一匹馬,不用說,徐海是在茶館裡坐。走到那裡一看,徐海已經換了一身乾淨衣服,翹起了腳在那裡喝酒。

  於是汪直與毛猴子亦坐了下來,匆匆果腹,向徐海使個眼色,相偕離座,在拴馬的楊柳樹下等候。

  不一會,徐海酒醉飯飽,滿面紅光地飄然而至。汪直便向毛猴子又使個眼色,讓他警戒四周,看有沒有人在偷聽。然後浮起欣慰嘉許的笑容,悄悄說道:「小徐,這趟多虧得你!」

  「好說。」徐海問道:「船主,這該你拿主意了。」

  「我還是照原來的打算,馬上回徽州。不過小徐,」他用情商的語氣問:「你可以不可以再多辛苦一點?」

  「船主,你說。」

  「我這趟回去,看一看老娘,弄筆錢,帶些人出來,還要大幹一番。這裡不能沒有耳目,你能不能留下來?」

  「當然可以。不過,船主,你一到徽州,就要寄錢給我。」徐海又說,「要打聽消息就要交朋友,交朋友就不能太寒酸。」

  「我知道。」汪直探手入懷,在腰際解下一個佩件,是漢朝用來辟邪的「剛卯」,碧玉雕成,通體透綠,名貴非凡,「喏,這個你留著!要緊的時候,拿它賣掉。」

  「不!」徐海根本不接,甚至於第二眼都不看,「這個東西沒用處!不但主顧難找,而且一出手太惹眼。說不定性命都要送在上頭。」

  汪直當然也懂這個道理,而依然這樣做,原有試探徐海的意思在內。看他是如此地不屑一顧,心裡著實佩服,便點點頭說:「你的心細。我放心了!請你也放心,半個月之內,我一定有接濟。」

  「好!」徐海又問:「船主,預備派什麼人來跟我接頭?」

  「現在還不曉得,也許是毛猴子,也許是別人。」

  「如果是毛猴子,自然最好,如果是別人,要有一樣憑證。」說著,徐海從靴頁子裡取出一把雪亮的薄刃小刀,在楊柳樹身上削下五寸長的一塊樹皮,斜切兩半,拿一半交給汪直,「以此為憑。跟我手裡的一塊合得上籠,我就當你船主親自到了。」

  「就這麼說。」汪直問道:「到那裡跟你接頭?」

  這一下似乎難倒了徐海,只聽到他口中念念有詞,仔細聽去,是什麼「玉蓮、王秀梅、李嬌兒、真真」等等。汪直知道了,這些都是妓女的花名。

  「這樣吧,來人到瓦子巷王九媽家,問紹興的做酒客人週四官,就見得到我了。」

  「嗯,嗯!」汪直喊道:「毛猴子,你也記一記:『瓦子巷王九媽家,問紹興的做酒客人週四官』。」

  毛猴子點點頭,複誦了一遍,隻字不誤。

  「你們什麼時候動身?」徐海問說。

  「今天就走。」

  「船主!」毛猴子有異議,「今天怕來不及了!或者你老先走,我今天去雇好牲口,明天一早趕上來。」

  「也好!明天一早走。」

  「不!」徐海很快地接口,「船主,你今天就走,早離是非之地。」

  汪直對徐海已是言聽計從,說一不二,當下應允,即刻動身。連城都不進,打馬向西,一條通天目山的大路,出吳嶺關,直奔徽州老家。

  「毛猴子,」徐海問道,「你怎麼樣?」

  「我麼?」毛猴子有意試探,「想請你先進城好好吃一頓,澡堂子裡舒舒服服睡一覺。明天一早動身。」

  「謝了!」徐海搖搖頭,「認識你的人多,我們還是分開來的好。」

  「這話也對。」毛猴子又問,「你歇腳在那裡?瓦子巷王九媽家?」

  「嗯!」徐海重重地點頭;「你先請吧!『將軍不下馬,各自奔前程』,明天我就不送你了。」

  「是,是!各便。」毛猴子拱一拱手,揚長而去。

  徐海目送他的背影消失,方始接踵而行。一路走,一路尋思,什麼都做得對,只有一樣做錯,不該將王九媽家這個聯絡地點,洩露給毛猴子知道。汪直派人送錢送信來,應該由自己指定時間、地點相等,到時候尋了去,豈非萬無一失?如今防人之心不可無,尤其是毛猴子,要防他出賣朋友。這樣轉著念頭,突然警覺,嚇出一身冷汗。王九媽家去不得!他停住腳細想,毛猴子說不定會去告密,半夜裡捕快到門,前後包圍,拿自己精赤條條從王翠翹床上拖了起來,那時候毛猴子可有得笑話好看了。

  「哼!」他輕聲冷笑,「毛猴子啊毛猴子,你果真起這種半吊子心思,不但教你撲個空,還教你回不得家鄉,見不得爹娘!」

  念頭轉定,腳步移動,折而往西,以巍巍的六和塔為目標,大踏步奔了去。

  【第四章】

  六和塔前面是一座建于宋太祖開寶年間的古刹,寺塔同名,亦叫六和。到了太宗太平興國三年,吳越歸地,改六和寺為開化寺,塔名如舊——這座用來鎮潮的寶塔,塔身寬大,能容十餘桌酒筵,高達七層,層層品題:初地堅固、二諦俱融、三明淨域、四天寶網、五雲扶蓋、六鼇負戴、七寶莊嚴,是杭州有名的一景。

  徐海到了寺前,不進山門,由圍牆旁邊的夾道,逕到塔下,向「初地堅固」張望了一下,喜得正無遊客,便踏進去輕輕喚一聲:「五叔!」

  在蒲團上打坐的和尚,張開眼來,發現徐海,先把他從頭到底看了一遍,點點頭說:「阿海,阿海,舊性不改!一定又是闖了禍,沒有地方可以容身了!」

  「倒不是沒有地方容身,是想你老人家的腐汁肉,想得流口水。」徐海笑道,「五叔是幾時學會打坐的?」

  「莫非我四空和尚真的只會吃酒吃肉偷婆娘,四大不空?」四空一躍而起,「你來得正好。我有兩句話問你。」

  徐海點點頭,看一看天色問道:「是時候了吧?」

  「可以了。」

  於是徐海走到一邊,牽動一根拇指般粗麻繩,只聽七級浮屠,銅鈴齊響,琅琅然散入向晚的秋空,餘韻清幽,令人意遠。

  原來這六和塔定時啟閉,就歸四空管理。到向晚閉塔之前,只怕有遊客流連忘返,誤關在塔內,未免麻煩,所以特地振鈴為號。果然,上層遊客紛紛下塔,在塔外嬉戲的兩個小沙彌,亦趕了來幫著打掃收拾。見有生客逗留不去,少不得多看上兩眼,徐海十分機警,避過四空,招招手將兩個小沙彌喚到一邊,一人手裡塞一把製錢,然後問道:「你們知道我是什麼人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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