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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二


  「要趕快走了!這裡萬萬留不得。」他第一句話就這樣提出警告,接著又說:「孫大濟已經有點看出來了,紫陽觀散米,另有作用;曾大炮亦已回城,此人粗中有細,比孫大濟又高明些;縣官是兩榜進士出身,更不容易瞞得過他。我在縣前茶店裡想,這三個人聚在一起一商量,一定會識破機關,也一定會連夜派人到這裡來查訪。所以我悄悄開溜,特意來報信。」

  「是,是!承情之至!」王善人向徐海連連拱手致謝;隨即又對汪直說道:「徐老弟這話,寧可信其有,不可信其無。」

  「嗯,嗯!」汪直認為這時候該聽徐海的主意了,便指著擺在桌上的行囊問他:「都預備好了,馬上就可以走。你看,該怎麼走法?」

  徐海亦持著與毛猴子相同的顧慮,不願讓王善人知道確實的去向,只這樣答說:「這一帶近我的家鄉了,路徑我是熟,請船主跟著我走。」

  「好!」汪直問說:「是水路?是陸路?」

  「陸路。」徐海用清楚有力的聲音對王善人說:「請你備三匹好馬,三套『號褂子』,還要一件『公事』,『派某某等飛報軍情,沿路關卡,盡速放行。』」

  「號褂子」是士兵軍服的俗稱,「公事」亦咄嗟可辦,因為『關防印信』都是現成的——為了走私方便,少不得冒充官軍,偽造公文,這些東西是王善人早就備著的。而且,他還養著一個「水滸」中「聖手書生」那樣的人物,所以不消片刻,一通朱墨燦然的「公文」便已備妥。

  「走吧!」徐海向王善人又叮囑一句:「等我們一走,關緊大門睡覺。值夜司更,該幹什麼的幹什麼,就跟平靜無事的日子完全一樣。」

  「有數、有數!」王善人如發送瘟神惡煞一般,愉快地喊道:「一路順風,一路順風。」

  於是徐海一馬當先,出了王家花園,往北而去。毛猴子見此光景,心內有氣——從他一到,便都聽他的,自己竟一句話也說不上。到了此刻,還不說明去向,這樣獨斷獨行,也太目中無人了!

  越想越氣,終於忍不住狠狠地在馬屁股上揮了一鞭,趕上徐海,大聲喝道:「慢點!」

  徐海勒一勒韁,放慢了馬,等毛猴子圈馬回來,汪直也趕到了,「怎麼不走?」他問。

  「走也得有個地方!」毛猴子憤憤地說,「這樣亂闖,會把性命都送掉。」

  「你的性命並不比船主值錢。」徐海冷冷地說。

  看著又要起衝突了!汪直急忙在馬上拱手,連連喊道:「兩位老弟,兩位老弟!一切看我的薄面,各自讓一步。」

  「不是我目中無人。」徐海隨即分辯,「只是時機急迫,沒有功夫細談。我們只有半夜的功夫,要搶在官軍前面,才能脫險。趕快走吧!早早趕到錢塘江邊。」

  「怎麼?」汪直問道:「是奔杭州?」

  「對了!奔杭州,轉徽州。」

  「這不是自投羅網?」毛猴子提出疑問。

  「不然!」徐海用很沉著的聲音說:「如今的情況是,孫大濟還想借重余姚縣的力量,能將船主找回去,這就大事化小,小事化無了。我的估計,直要到王善人家撲個空,他們才會知道大事不好,紙包不住火,那時飛報各地關卡攔截,已經落在我們後面了。」

  「不錯,不錯!」汪直完全同意他的看法,「此刻往西而去,看似危險,其實一點都不要緊。」

  毛猴子不作聲,這表示他心不服至少亦口服了。於是仍由徐海領頭,鞭馬疾駛,過了余姚地界,折入大路,第二天中午便到了錢塘江南岸了。

  渡江成了個難題,渡人容易渡馬難。向來由寧波來的官馬都交華山驛站,過江到杭州,如果仍要馳驛,可以到當地驛站領馬。而汪直一行是冒充官差,坐騎並非驛馬——驛馬都在馬股上燙有標記,是冒充不了的。

  「怎麼辦?」毛猴子說,「帶馬渡江,渡船上容納不了,而況馬有三匹!如果在蕭山賣掉——」

  「不,不,這不行!」汪直搶著說,「三匹馬一時未見得賣得掉,不能為此耽誤功夫。」

  「那就只好丟掉了!」

  「丟掉又捨不得。」汪直躊躇著說,「一到杭州,我們仍舊要馬,盤費不寬裕,就寬裕亦未必一定能買到合適的馬。」

  「那就只有一個辦法。」徐海說道,「人馬起齊下,泅水過江。」

  「你有這個本事?」毛猴子帶些譏刺地問。

  「你不要問我,問你自己。」

  「我可沒有這個本事。」

  「那就沒法子了!」徐海問汪直說道:「船主,你跟毛猴子的兩匹馬,只好丟掉!我帶一匹馬過去,到了杭州歸你騎。」

  「只有這樣辦!不過,」汪直很關切地問,「你有沒有把握?沒有把握,千萬不要勉強。」

  「不要緊!我有把握。船主,你看哪匹馬好?」

  「我騎的這匹棗騮馬還不錯。」

  「好的。我就帶你這一匹!你們也趕快搭渡船過江吧!」

  說完,徐海將身上衣服、重新紮束妥當,然後牽著汪直的那匹馬,由沙灘上涉江入江,載沉載浮地直向北岸遊了過去。

  人馬並渡,在騎兵原算不得什麼了不起的本事。只是江南不興兵革已久,而太祖高皇帝苦心策劃,自詡「吾養百萬兵不費百姓一文錢」的衙所制度,早已廢馳,平時武備不修,操練不常,自然少見多怪。看徐海扶馬入江,冉冉浮游,以為聞所未聞,見所未見,渡頭待船的旅客,喝采的喝采,驚詫的驚詫,連汪直亦是兩眼不眨地只盯著江心看。

  「真想不到!」他不自覺地讚歎著,「徐海真有兩下子!」

  毛猴子看徐海大出風頭,已覺得心裡很不是味道,再聽汪直這話,更如數九寒天,一桶冷水澆在背上那樣,涼到心底,「他媽的!」他暗暗咬牙,在心裡罵:「有你無我,有我無你!我毛猴子不把你姓徐的滅掉,就不是爹娘養的。」

  「毛猴子!」

  毛猴子一驚,定睛看時,才發覺自己想出神了,連渡船已開了一艘,都不知道。於是定定神說道:「船主,我們也該走了。」

  「是啊!」汪直指著遠處一片樹林,「這兩匹馬安頓在那裡吧!不知道便宜了誰?」

  「好!我去安排。」

  說著,認鞍上馬,騎一匹、牽一匹,直奔樹林,找個隱蔽之處,將兩匹馬在樹上一拴。趕回原處,恰好有兩條渡船回頭,汪直費一兩銀子,單雇一艘。等船家一篙撐開,離岸已遠,他才長長地透了口氣,意思是不要緊了!

  毛猴子習慣是上船先辨方向。撲面生寒是對頭風,船既走得慢,又不便談話,因為船家在船梢,正處下風,有些話讓他聽了不妥。

  欲待不說,喉嚨又癢得難過。迫不得已只好將聲音放得極低,「船主,」他問,「上了岸,怎麼樣?」

  「馬上就走。」

  「馬只有一匹。」

  「不要緊!」汪直答說:「再雇兩匹,或者騾子也可以。」

  「杭州不留人?」

  「嗯,嗯!」汪直被提醒了,應該有個人在杭州當「坐探」,緩急之時好通風報信,「那麼,你看,是不是你留下來?」

  「留我不如留徐海。」毛猴子說,「認得我的人多,以前方便,現在反不方便,徐海是陌生面孔,沒有人防備他。再說,他也比我能幹。」

  任憑他有意做作得平靜自然,最後一句話,仍有些酸溜溜的味道。汪直自然聽得出來,急忙撫慰:「要說能幹,他總及不上你。不過,你說要張『陌生面孔』,免得惹眼,這話倒不是錯的。就這樣辦吧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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