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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一


  張拱的臉色緩和了,向左右吩咐:「請捕廳曾老爺來!」

  縣衙進儀門以後,西面有座廳堂,名為「捕廳大堂」,是巡檢拿獲了盜匪,初步審問口供的地方,因此以捕廳作為巡檢的別稱。而「曾老爺」當然指的是曾大炮。

  曾大炮此時剛剛叫開城門,回到捕廳,正要去謁見縣官,面報汪直被劫走的經過,當時匆匆趕到西花廳,一見孫大濟在,有些話便不肯實說了。

  「回大人的話,今天王善人在紫陽觀散米,捕廳一直在那裡照料,根本不知道有汪直走失這回事。後來是一位楊總旗來跟我說了,方始明白。當時在前後左右一帶,責成保甲長清查,還沒有結果。」曾大炮停了一下說:「這件事來得非常突兀,我們又不曾接到通知,說有要犯過境。應該管還是不管,要請大人的示。」

  「管當然要管。不過也只能量力而為,你再多派人清查保甲,緊要口子上,也得派人盤查。」

  「是!」曾大炮看了孫大濟一眼,答應著。

  「事情只有這樣按部就班去做。」張拱問孫大濟說,「急也無用。請你先到驛館去休息,一有結果,我會立刻送信給你。」

  孫大濟無可奈何地應一聲:「是!」接著轉臉向曾大炮問道:「請問,我的楊總旗可曾進城?」

  「沒有!他帶弟兄在紫陽觀暫時駐紮,等候清查的結果。」

  「嗯,嗯!」孫大濟沉吟了一會說,「我也還是回紫陽觀的好。不過,有個人要拜託老兄,暫時看管。」

  「誰?」

  「就是縛了汪直來獻功的徐海。他是一起進省去作證的,帶來帶去,累贅不便,只有拜託老兄,代為照料。」

  這是件義不容辭的事。曾大炮當即指派了兩名差役,跟著孫大濟到縣前茶館去接徐海,然後又回西花廳來見縣官。「剛才姓孫的在這裡,我不便跟大人細說,一則,怕的是走漏消息;再則,怕他糾纏。大人,」曾大炮湊近了身子,放低了聲音:「我看王善人可疑。」

  「喔,」張拱很注意地問:「何以見得?」

  「王善人跟倭人有交往,是大家都知道的。我疑心他今天散米,是有用意的。第一,事起倉卒,仿佛迫不及待似地;第二,今天散米又不痛快,總是說人多,秩序不好維持,遲遲不肯開門,似乎有意在拖辰光。最可疑的是,正當汪直經過紫陽觀的時候,忽然要關門不發米了,那一下群情鼓噪,秩序大亂,才出了這個紕漏!」

  張拱聽完不作聲,緊閉嘴唇,亂眨雙眼,凝神想了好一會,方始開口:「事無可疑了!明明是王善人安排好的,有意搞亂局面,才好混水摸魚。說不定,汪直就窩藏在他家。他家是住眉山吧?」

  「是!」

  「眉山密邇海濱,要防汪直出海開溜。」張拱招招手,將曾大炮喊到身邊,低聲說道:「你能不能私底下去摸一摸底?」

  「我也是這麼想。只因為未稟明大人,不敢造次行事。」

  曾大炮的顧慮與張拱的想法相同。明朝的紳權極重,一般地方官多謹守「為政不得罪巨室」之戒。張拱亦不例外,雖然已斷定王善人在搗鬼,卻不敢彰明較著地派馬步捕快,持著「火簽」去搜查。因為搜出汪直,固無話可說,搜不到人則王善人一定會「倒打一耙」,向上峰指控,或者運用年誼、鄉誼,發動言官參劾,那就要「吃不了,兜著走」了!

  「我請你私底下去摸一摸,也是為了謹慎。我想,你應該換了便衣去。」

  「是!那是一定的。」曾大炮問:「請大人的示,如果證實了有其事,該怎麼辦?」

  「先派人監視在那裡!只要汪直走不脫,我自有辦法叫王善人交人。」張拱又說:「還有海邊,馬上要多多派人巡查。」

  「是了!事不宜遲,我立刻去辦。」

  「對!我今晚上不睡,專等好音。」商量既定,曾大炮隨即照計行事,回捕廳上房換了便衣,點了四名得力的捕快,正要動身,接到了一個很意外的消息。

  原來當孫大濟進縣衙門求見縣官時。他的四名士兵便與徐海在縣前茶館中等候。枯坐無聊,徐海掏一塊碎銀子,買了一大包豬頭肉,十來個燒餅,兩壺酒請大家吃喝點饑。吃到一半,徐海說要入廁,誰知就此尿遁,去如黃鶴。等差役隨著孫大濟去領人時,只有四名哭喪了臉的士兵,和一桌子的殘肴剩酒。

  這就更令人困惑了!孫大濟在想,徐海既然能縛汪直來獻,當然與劫救汪直的這一夥成為對頭,不可能合在一起,如說是汪直的同夥來捉了他去,以為報復,則以縣前人煙稠密之地,徐海只要一出聲呼喊,便可脫險,何至於毫無動靜?

  但不論如何,看來汪直走失一事,絕非偶然,已可斷言。孫大濟權衡利害輕重,覺得徐海的失蹤,暫時可以不必管,仍以趕到眉山,去摸王善人的底為當務之急。

  ※ ※ ※

  在汪直與毛猴子酒足飯飽,剛放下筷子時,王善人便已將「程儀」準備好了,一共是二百兩銀子,分做兩包。另外是乾糧與替換衣衫,打成包裹,亦是兩份。「汪船主,」王善人說,「不是我寡情薄義,連留你住一晚都不肯,只為夜長夢多,出了紕漏,我自身難保,就救不得你了。」

  「哪裡,哪裡!」汪直作出感激涕零的神氣,「大恩大德,只好來生犬馬相報。」

  「這是什麼話?年災月晦,總是有的,避過一陣風頭,將來我們還有彼此幫襯的時候。」王善人又問,「不知道你預備怎麼走法?」

  汪直心裡盤算,由此到徽州,有三條路可走,第一條是正途,往西過紹興、蕭山,渡江到杭州,再定行止;第二條是往北面渡海到海鹽登陸,自海甯、石門,越過杭州以北,穿天目山到皖南;第三條是不過錢塘江,從蕭山以南,由富春江入新安江,由水路回徽州。看起來是第一條最危險,第二條比較穩當,第三條既穩妥、又舒服,就怕到蕭山的這條路走不通。

  當他沉吟未答時,毛猴子卻開口了,「我看我們還是回寧波!」他一面說,一面向汪直使了個眼色。

  汪直懂他的用意,是不願洩露最後的目的地,有意掩飾。因而點點頭說:「回寧波也可以。」

  這是遞點子給毛猴子,意思是讓他安排決定,於是毛猴子接口說道:「回寧波當然不能再走陸路了!請王善人替我們弄條船,行不行?」

  「怎麼不行?不過,海邊恐怕有官兵。」

  「官兵不過守住幾個緊要卡子,不能十步一哨,整個海邊都有人吧?」

  「說得是!我去預備。」

  王善人剛一起身,有人來報,說有客求見,問姓名不肯說,只說:「你家主人見了,自然認得。」

  此時此地有陌生人登門,王善人自不免驚疑,想了想問道:「是怎麼樣一個人?」

  「是個長得很秀氣的小後生。」

  汪直意有所悟,便不待主人決斷,逕自向王家的下人說道:「管家,請你出去問一問,如果是姓徐,就領他進來。」

  領進來的果然是徐海。見了面,王善人才想起,曾有一面之識,這時候不暇寒暄,延入密室,聽他報告動靜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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