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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


  「快,快!」又有人大喊,「不准他們關門!大家來啊!」

  一聲號召,秩序大亂,路南的群眾,一擁而前,沖斷了官兵由東往西的隊伍——領頭的正是毛猴子,帶著預先埋伏的人,團團圍住汪直,在人叢中奮力往前擠。孫大濟大驚失色,跳下馬來,挺刀撲了進去,口中厲聲大吼:「讓開、讓開!」

  然而沒有人肯聽他的話,事實上也無法聽他的話,因為在洶湧的人潮中,每一個人都是身不由主,唯有隨波逐流,聽人擠到那裡是那裡。

  一百多名士兵亦然如此。倒有幾個快擠到汪直面前了,可是總有人對面衝撞,或者側面阻攔,對汪直是可望而不可及。最後,連望都望不到了。

  「唉!」孫大濟急得跳腳,「這,這怎麼得了?」

  「是不是?」徐海冷冷地說:「我早就提醒過你。」

  「你不要說風涼話了!」孫大濟惱羞成怒,指著徐海,咬牙說道:「能將汪直找回來便罷,不然,拿你到法場抵數。」

  「與我什麼相干?」徐海挺一挺胸,不賣他的帳,「你少跟我發橫!客氣一點,我還可以幫你出個主意,怎麼去找汪直,不然,走失了欽命要犯,倒要看看,到法場抵數的到底是誰?」

  孫大濟一聽這話,立刻改變了態度,陪著笑說:「徐兄,徐兄,請你體諒我心裡著急,口不擇言。如今只有請你指點一條道兒,哪裡去找汪直?」

  「汪直走不脫的,只是沖散了!」徐海指著紫陽觀說,「趕快騎馬從那裡繞過去,截住往東的路。這裡,有楊總旗和我,兩頭一攔,汪直又帶著手銬,哪裡去逃?」

  「說得不錯,那就拜託了。」孫大濟翻身上馬,狠狠一鞭,由田埂中繞過紫陽觀後,堵住東面的路口。

  紫陽觀前,仍然一片喧嚷,窮吼極叫,只要開門。王善人表面著急,心頭輕鬆,知道汪直已經為毛猴子救走。可是想到下一個步驟,卻又不免憂慮,急於想脫身回家,親自照料汪直遠走高飛。

  「也罷!」他跺一跺腳說,「開門發米,發光為止!」

  這就不要緊了!仍然是巡檢老爺出面,宣諭大眾:「不要鬧,不要鬧!仍舊開門發米,人人有分,不過一定要守秩序,隊伍不排齊,我不開門。」

  「人人有分」這句話是顆定心丸,群眾果然安靜下來,由彈壓的差役指揮著,排齊隊伍——唯一不在隊伍中的是穿了號褂子的官兵。

  「像場夢一樣!」孫大濟望著灰黯的天空,茫然地說。徐海想笑不敢笑,唯有轉過臉去,裝作垂頭喪氣的樣子。倒是楊英有決斷,「事不宜遲!」他向孫大濟說,「趕快進城,跟縣官商量,多調人馬到這一帶來搜查。套在汪直手上的那副銅銬堅固得很,一時不容易打得開,我想,也沒有哪家人家,敢收容掛了手銬的人。」

  這一下提醒了孫大濟,頓時精神一振。從朱紈到任後,為了防止通倭,下了兩道命令:第一道是寧波外海各島之間,假渡船為名,私造雙桅大帆船走私,嚴厲禁止;第二道是徹底整理保甲,相互監視,絕對不准窩藏奸匪。現在正就是可以保甲功用的時候。

  「我們分成兩撥。」孫大濟說,「楊英,你帶一百人在這裡繼續搜查,我帶其餘的人進城,去看縣官。」

  「是!」

  「你呢?」孫大濟問徐海,「是不是跟我一起走?」

  徐海不願跟他進城,希望跟楊英在一起,必要的時候,可以相機應付,掩護汪直。不過他已很機警地看出來,楊英已對他懷疑,仍以謹慎為妙。因而不置可否,只說:「只要對公事有幫助,我怎麼樣都可以。」

  「那就跟我進城。也許縣官有話要問你。」

  於是孫大濟替徐海也找了一匹馬,並轡進城。走到半路,孫大濟忽然將馬勒住,徐海亦即帶韁撥轉馬頭,不解地問說:「怎麼不走?」

  「我想,這件事好蹊蹺!」孫大濟說,「明明有人埋伏在那裡,趁機搗亂,混水摸魚。那些人你應該認識。」

  孫大濟粗中有細,看出破綻來了,徐海倒是心頭一愣。不過他很沉著、很機警,表面不露聲色,平靜地答說:「是的,有一兩個。」

  「有一兩個!」孫大濟的眼睛瞪得好大,「你怎麼早不說?」「我怎麼能說?誰知道他們要劫汪直?」徐海理直氣壯地答道:「在那種情形之下,唯有安安靜靜走了過去,就是上上大吉。我怎麼敢節外生枝惹事?」

  他的話駁不倒,可是孫大濟總覺得有些不對,想了想問道:「你看到的那兩個人叫什麼名字?」

  「一個叫張有才。」徐海信口胡謅,「還有一個姓李——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?」

  「這兩個人,住在那裡?」

  「不知道。聽口音是溫州人。」

  「你,」孫大濟又想到了,突然聲色俱厲地責問:「你一定早知道會出紕漏,不然,你在眉山打尖的時候,不會勸我不要走。你說,可是這樣?」

  「不是!」徐海依舊保持很從容的神態,「你只說對了一半。」

  「何謂說對了一半?」

  「我不知道會出紕漏,不過疑心會出紕漏。所以那樣勸你,誰知道你不肯聽!」

  「哪裡是我不肯聽?」孫大濟是叫屈的聲音,「如果你早把話說明白,讓我知道會出這麼一個大亂子,我說什麼今天也要宿在蜀山。」

  「這,這也不能怪我。萬一宿在蜀山,半夜裡出了亂子,那時候我的嫌疑,跳到海裡都洗不清了!」

  「我不懂你的話!」孫大濟搖搖頭說,「在蜀山,半夜裡會出什麼亂了?」

  「當然是來劫汪直。」徐海趕緊又說,「我是瞎猜。如今閒話少說,趕快進城,吃定縣官要緊。」

  這「吃定」兩字,很有力量,一下子將孫大濟的心思抓住了。但見他不發一言,鞭馬急馳,剛剛在城門將要關閉的當兒,趕到了余姚城內,直投縣衙門,求見縣官。

  余姚的縣官名叫張拱,兩榜進士出身,倒是位勤政愛民的好官,不過人也很厲害。他在西花廳接見孫大濟,聽完了報告,立刻沉下臉來申斥:「你做事太荒唐了!押解這樣重要的犯人,應該處處謹慎,至少也該通知我們地方,好派人接引警戒。如今出了事,盤問行人、清查保甲,不見得會有什麼用處。」

  孫大濟一聽這話,氣往上沖,自恃六品武官,可以壓倒七品縣令,當即抗聲答道:「請貴縣弄清楚,人是在貴縣轄境內丟掉了——」

  「住口!」張拱喝斷了他的話,「你職司押解,責無旁貸,一百多士兵,管不住一個犯人,我都替你害羞!你好說好商量,我還可以幫忙,如果你打算將責任套到我頭上,我可不吃你這一套。」

  所謂「吃定」是落空了!孫大濟只得忍氣吞聲地說:「原是要請貴縣幫忙。都是公事,請貴縣莫分彼此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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