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草莽英雄 | 上頁 下頁


  衙所的制度,總旗之上是百戶,有兵一百十二人;十百為千,管轄十個百戶所的長官,便叫千戶;前後中左右五個千戶所,合成一衙;再上面就是掌管一省軍政,簡稱為「都司」的「都指揮司使」衙門的「都指揮使」了。

  都司在杭州,定海衙就數盧鏜的官位最高,對於這樣的要犯,他當然不敢擅自發落。加以汪直十分傲慢,口出狂言,除非見了朱紈,他不會招供什麼!因此,盧鏜決定將汪直與徐海送到寧波,其餘不相干的人,便寬大處置,每人發了四兩銀子,資遣回鄉。

  朱紈已經回杭州了。汪直和徐海由官兵護送,接踵而去,被「資遣」的毛猴子,搶先一步趕到了寧波以西余姚縣屬的眉山。

  眉山在余姚縣北三十五裡,已瀕大海。海中南望,一帶高阜修長如眉,所以名之為眉山。

  眉山南有家鄉紳,姓王,正德年間的進士出身,做過「代天巡方」的巡按禦史。告老還鄉,已經有十年,平時夏天施茶施藥,冬天舍棉衣發米票,修橋鋪路,廣行善事,是有名的「王善人」。

  其實王善人就是通倭的大窩主。毛猴子趕到眉山就是找他。王善人一見此人上門,心裡便是一跳——平日見他上門必是有生意可做,歡迎之不暇,這幾天掃蕩雙嶼的消息盛傳各地,心知毛猴子此來,必是帶來的麻煩,然而不敢不見,而且也不敢怠慢,延入密室,殷殷接待。

  「王善人,這趟要請你行行善了!」毛猴子斜睨他說。

  「言重,言重!」王善人急忙答說:「小兄弟,自己人,不必客氣,要盤纏儘管說。」

  「盤纏倒不要。也不是我的事,是我們汪老二的官司,要請你幫忙。」

  「汪、汪、汪船主怎樣吃上了官司?」王善人結結巴巴地問:「不是說從雙嶼脫險了嗎?」

  「現在又回到雙嶼了。」毛猴子不肯透露苦肉計的真相,「陰溝裡翻船,栽在一個小角色手裡,現在要解到杭州去了。」

  「呃,」王善人不知道自己該表示怎麼樣的態度,只好說一句:「請你講下去!」

  「他要我來看王善人,親口告訴你一句話:要好大家好,要死大家死!」

  王善人大驚,「這話是怎麼說?」他問:「怎麼樣才可以大家都好?」

  「很容易,救他一條命。」毛猴子說:「如果他的命保不住,也就不必頗忌了。王善人,你做好事的錢,是哪裡來的呀?」

  很顯然的,如果汪直以為無須再有所顧忌,就會將他通倭的種種秘密,和盤托出。以朱紈的性情,一定據實上奏,接下來就是一場滅門之禍。

  「先下手為強,後下手遭殃」,此刻就得設法,不等汪直解到杭州,就該先殺之滅口。心念甫動,尚未想出滅口的方法,而殺氣現於眉宇,已為鬼精靈的毛猴子識破了。

  「王善人,你心裡在想啥?你那樣子想,要遭天打雷劈的呢!」

  說中心事最嚇人,何況是不堪告人的心事!王善人這一驚非同小可,臉都發白了。

  「怎麼樣?」毛猴子憊賴地笑著,「我沒有猜錯吧?」

  王善人的壞念頭,一個接一個,此時已另有計較,神色亦恢復如常,裝作不解地答說:「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?閒話少敘、事歸正經。一家人禍福同當,我不但要救汪船主,還要救許朝奉,只要想出辦法來,我一定照行不誤。」

  「他就不必你發善心了——」

  「怎麼?」王善人急急問說。

  「朝奉見閻王去了。」毛猴子答道,「他是那天晚上掛了彩,血流過多,等不到天亮就嗚呼了!」

  「唉!」王善人歎口氣,「我跟他還有重陽登高吃蟹的約會,想不到這樣下場。」

  「這下場,在你來說,是好的。」

  「這,這叫什麼話?」王善人怫然不悅,仿佛受了侮辱似地。

  「我說的是老實話!王善人,」毛猴子雙眼睜得很大,逼視著,神色顯得很認真,「朝奉不死,會怎麼樣?你倒想想看,提到杭州,嚴刑拷問,前前後後的經過,原原本本一供。那時候,王善人啊王善人,你想做好事都做不成囉!」

  這話句句刺到王善人的心上,越發拿定了主意,而神色愈發冷靜,「這些話不必去說他了!毛猴子,」他問,「你看該怎麼救汪船主?」

  「辦法我有,不過不一定好。先聽聽你的,好不好?」

  王善人沉吟了好一會方始回答:「『天大的官司,地大的銀子。』我想先禮後兵,朱巡撫肯賣個面子,落得實惠,算他聰明。不然,哼,哼,我要他的好看。」

  這番做作,聲容並茂,尤其是那「哼,哼」兩聲,已露出對朱紈切骨之恨的意味。毛猴子倒覺得不可疏忽,便又問道:「是怎麼個要他的好看?」

  「我買出言官來,參他個『誣良為盜』!」

  是這樣的主意!毛猴子不但大失所望,而且很機警地覺察到,王善人並無救汪直的誠意,因為照他「買參」的打算,至多毀掉朱紈的前程,並無救于汪直的性命。

  再進一步考慮,王善人可能是條一石兩鳥之計,先讓朱紈殺汪直,再收買言官參倒朱紈——這一來,既是為汪直報仇,又攆走了嚴禁通倭的對頭。以後左右逢源,仍是他們那班窩藏私犯,坐地分贓的「衣冠盜賊」的天下。

  想到這裡,毛猴子憤極反笑,「王善人,」他說:「你想得很深、很周到。可惜你看遠不看近,如果汪船主等不及言官來參朱巡撫,就都說了出來,那怎麼辦?」

  「那,」王善人搖搖頭,作個無可奈何而又不信會有這樣的情形發生的表情:「那我可沒有辦法了!汪船主也是條好漢,莫非真會做出『沒種』的事來?」

  「哈哈!」毛猴子仰天大笑;笑停了尖刻地說道:「王善人,你行的善事多,總曉得受好處的人,心裡對你的想法吧!假如說我毛猴子,老娘七老八十,沒有人照應,你替我照應,冬寒夏暑,逢年過節,派人看看我老娘,餓沒有餓肚子,有沒有病痛?那樣子,我毛猴子為你的事,不但『有種』,還可以賣命!倘或上頭放賑,每人六鬥白米,到了你手裡發下來,變成一鬥半的黃糙子,這樣的話,我就『沒種』了!」

  這話罵得很凶,然而王善人不在乎,因為像這樣的話,他平時聽得太多了!縱不能無動於衷,畢竟可以忍耐,尤其是這正需要忍耐的時候。因而從容答說:「論我跟汪船主的交情,他應該不會攀扯上我。不過話說回來,就算汪船主熬刑不過,供了什麼,我總還當他好朋友,無論如何要替他想法辦。」他特意加強語氣補了一句:「今天晚上就要想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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