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草莽英雄 | 上頁 下頁


  「我麼?我想回徽州。」汪直毫不思索地回答,「先回我家鄉去弄筆錢,再把老娘親安頓好。那,我就什麼都不在乎了。」

  「回徽州非先到杭州不可,只有冒險。」

  「怎麼冒法?」

  「一步一步走,譬如說先到桃花島,再到六橫島,『蘿蔔吃一節剝一節』,往西到了陸地上再說。」

  「恐怕也只有這個辦法了——」

  汪直的話沒有完,有人抗聲而言:「那是送死!自投羅網的傻事我不做。」

  大家都定睛去看此人,此人名叫徐海,紹興人,才十八歲,生得眉清目秀,稚氣未脫。如果穿上一件長袍,戴上一頂方巾,十足一位白面書生;絕沒有人會相信他是海盜。

  「小徐,」汪直不悅,「你倒會說狂話!你不做這種『傻事』,總有什麼聰明的計較,倒要請教請教。」

  「我自以為聰明沒有用,要有人信得過我才行。」徐海那雙深沉的眸子,在將到中天的月亮照映之下,有如暗雲中的星星——這神態比他的那句話,更使汪直感興趣,臉上不由得綻露了笑容。當然,是多少帶著逗弄孩子的那種笑容。

  「好!我相信你。你說!」

  徐海看了他一眼,忽又沮喪了,「算了,」他說,「船主不過說說而已,不會相信我的。」

  「怎麼搞的?」毛猴子沉不住氣了,一巴掌打在徐海背上,「吞吞吐吐,倒像個兩截穿衣、三綹梳頭的女人。」

  受此一激,徐海攘臂而起,「好!我說。我說得對不對,只聽船主講話。」他戟指厲聲:「你毛猴子放一句狗臭屁,看我不把你扔到海裡喂忘八!」

  毛猴子大怒。在他的心目中,汪直是大頭目,而二頭目就是他,平日事事佔先,處處爭強。此時如何受得下徐海這樣無禮的話?當時便一掌劈了過去。

  他這一掌用了八成勁,其快如風,誰知徐海比他更快,起手一格,毛猴子自己都不知道怎麼讓他刁住了手腕子。剛暗喊得一聲「不妙」!徐海已順勢反扭,接著往外一送,手腕痛徹心肺的毛猴子,踉踉蹌蹌地連連往後倒退。

  後面就是汪洋大海,如果收不住腳,掉入海中,這一帶都是懸崖,並無上岸的途徑,非淹死不可。因而旁觀者無不大驚失色,正張大了嘴喊不出聲時,徐海已飛奔上前,拉住了毛猴子的手,使勁往懷中一帶。

  這一下,毛猴子可吃了苦頭,合僕一個「狗吃屎」,摔破了嘴唇,可是一條性命算是保住了。

  「看不出,小徐真還有兩下子!」

  「教訓得好!毛猴子平時張狂,這下可就要老實了。」

  竊竊私議聲中,皆對徐海刮目相看。汪直卻是心潮起伏,激動不已,驚奇之餘,更有無限的慚與憾。自慚的是竟不能早識徐海,遺憾的是,如能早識徐海,收為助手,或者不至於到此一敗塗地的困境。

  「好了!」他看著滿面羞慚的毛猴子,少不得替他找個落場勢:「毛猴子,從今記住,陽溝裡也會翻船,凡事不可大意。」

  話是向毛猴子說,眼風卻瞟著徐海,意思是:他吃虧了,哄哄他,你別介意!

  徐海出了一口悶氣,笑嘻嘻只覺得痛快,毫不介意,見此光景,汪直便又有了計畫——一共只有十五個人,萬萬不能不和,索性再叫徐海讓步,免得毛猴子記仇。

  「小徐!你聽我一句話,可以不可以?」

  「可以。」徐海答得很不客氣,但也很爽直。

  「你給毛猴子說句好話,賠個罪。」

  「不要,不要!」毛猴子搶在前面開口,「哪個要他賠罪?」

  「自己弟兄,又是這個時候、這個地方,哪能鬧意見?」汪直催促著,「小徐,快賠不是!」

  「毛二哥,」徐海不好意思地說:「是我不好。」

  毛猴子唯有苦笑,「兄弟,」他說:「總算你手下留情。」

  「好了,好了!」大家一齊起哄,叫開了!

  於是言歸正傳,汪直向徐海問計——這一計是什麼人也想不到的,徐海打算捆起汪直,回雙嶼去向盧鏜投降。

  「這是苦肉計。」徐海解釋:「船主的性命,絕無危險。為啥呢?為的是船主有許多話,非要到杭州才能說。盧鏜不敢難為船主,一定好酒好肉款待,一路舒舒服服到杭州。」

  「這倒也是真的。」汪直問道:「到了杭州呢?」

  「哪能到杭州?用不著到杭州,船主就脫身了,只要聽我調配,我有十足的把握。」

  「好!」汪直點點頭:「我們從頭開始,細細商量。」

  經過徹夜的籌畫,一切細微末節,都想到了。於是在晨光熹微中,那只小船,向西航行,複回雙嶼。為了怕在中途遇見官軍哨船,汪直如果自自在在地閑坐著,便成破綻,洩露機關,所以把他捆得結結實實,放倒在艙中。及至抵達雙嶼,汪直因為束縛太甚,痛苦不堪,以致面無人色,可是看起來卻更像是真的了。

  小舟未曾泊岸,守衙的士兵已經大為緊張,刀出鞘,箭上弦,在岸邊列成一觸即發的陣勢;為頭的小武官,手下管兵五十,職稱叫做「總旗」,瞪出眼珠,大聲喝道:「是幹什麼的?」

  「是來投降的!」徐海很清楚地高聲回答。「連捆在這裡的,一共十五個人。」

  「捆的是誰?」

  「汪直。」

  此言一出,官兵動容,相顧愕然,那總旗怕是聽錯了,問一聲求證:「你是說,大強盜汪直?」

  「是!」徐海將汪直的頭髮一把抓住,讓他的臉對岸上,「總爺,你看!」

  「是不是汪直?」總旗回頭問道:「你們哪個認得?」

  「是的。」有個兵答道,「我認識,是汪直。」

  「好!你們的船先停在那裡,不准動,下來一個人跟我說話。」

  總旗拋過去一根繩子,徐海接在手裡,系住船頭。岸上的士兵合力拖曳,將小船擱淺在沙灘上,徐海一個人跳了下去,奔到總旗面前站定作了個揖。

  「是怎麼回事?」總旗問道:「你叫什麼名字,幹什麼的?」

  「我叫徐海,本來安分良民,去年從紹興到這裡來打漁——」

  徐海編造的一套說法是:去年隨父兄出海打漁,被雙嶼的海盜所擄,父兄被殺,他被脅迫入夥。人雖落草,心裡卻無時不記著不共戴天之仇。這次官軍進剿,他隨著汪直逃到普陀洛伽山,說動一起被裹脅的同伴,合力縛汪直來獻,以便將功贖罪,得能還我清白,重安生理。在他更是借此報了父仇。

  這套說法,並無不能叫人相信的漏洞。總旗想到由自己經手獻上罪魁禍首,無論如何是大功一件,頓時喜心翻動,大為興奮,拍著徐海的背稱讚:「小夥子,有道理!太好了,太好了!」

  話雖如此,他卻不敢有絲毫的大意,將船上的人叫上岸,一個個搜身,連褲襠內都搜到,確實查明並未潛藏武器,方始解到百戶所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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