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草莽英雄 | 上頁 下頁


  「對!報告到上頭去——」

  「上頭來了!」有人指向遠處。

  來的不止是營官,營官只是護從。在這密邇雙嶼,方圓不過二十裡,名不見經傳的小島上,竟會有綜領浙海防務的「都指揮僉事」出現,實在是件不可思議的事。

  「大家喝的酒,味道很淡是不是?」盧鏜開口第一句,便是這樣一問。

  然而沒有人敢公然承認他的話不錯,只是保持著沉默——在軍營中,這就是不滿的表示。

  「今天委屈大家了!」盧鏜又說:「今天晚上有件大事要辦,我不能讓大家喝醉,所以叫人在酒裡摻了茶。明天十六的月亮也還很好,我們補度中秋,再開懷暢飲,今天晚上,大家多吃肉,少喝酒,初更天再聽號令!」

  ※ ※ ※

  二更時分,雙嶼已經很靜了。

  許棟與汪直是在黃昏時分,始宣佈了突襲官軍的計畫。規定起更便須歸寢,四更起身,隨即出發,分兩路直撲舟山的東面兩端,沈家門與定海衙。

  因此,當官軍二更天從包圍雙嶼的幾個島上,乘坐哨船,分道進攻時,汪直不但毫無所知,而且意料不及。等他從夢中被喚醒,急急奔出戶外,觀看究竟時,官軍已經登陸,一個個手持火把,挺著白刃,從西、南、北三面向中間逼攏。

  「壞了!」汪直一面頓足,一面左右開弓打了自己兩個嘴巴,「中了他們的圈套了!」

  就這觀望之間,情況開始發生更大的變化,但見一枝火箭沖天而起,官軍手中的火把,隨即紛紛拋卻。當然不是亂拋,只向草木叢中,搭有草寮的地方,遠遠擲去。天高氣爽,草幹木燥。頓時火雜雜地燒了起來。匪徒存不住身,從濃煙火光中逃命,一見官兵,雙手環抱在腦後,膝蓋下彎,表示投降。

  見此光景,汪直知道大勢已去,向左右問道:「朝奉呢?」

  「沒有見——」

  一語未畢,飛也似地奔來一個人,一路跑,一路喊:「船主快走!船主快走!」是毛猴子的聲音。

  汪直比較沉著,一把抓住他問道:「朝奉在那裡?」

  「在官軍手裡。他們一上岸就先找朝奉,熟門熟路,定有奸細引領——」

  「咄!」汪直沒有功夫聽他這些話,喝住又問:「哪面兵多?」

  「南面。」

  「好!」汪直很快、很清楚地說:「大家往南面走,遇見官兵儘量躲。」

  「怎麼往南面?應該往東面!」

  「你懂什麼?你要送死就往東。」

  汪直畢竟厲害,就這環顧之際,已看透了官軍的策略,由西、南、北三面進攻,特地空下東面,是等著他們入伏。時交仲秋,西風已起,火勢一逼,匪徒自然往東而逃,盧鏜安置在岸邊海上的伏兵,正好迎頭痛擊。

  「走!」汪直大聲下令:「奔七星岩。」

  毛猴子也會意了,當先往南面奔去。借著遍地高可及人的野草作掩護,東躐西跳,一個個開溜。他們佔便宜的是熟於地形,迂回閃避,居然逃過了官兵的耳目,到達海邊,七星岩在望了。

  七星岩是矗立海濱的七塊大岩石,回環掩映,十分隱秘,汪直在這裡置放著兩條小船,清水糧食,盡皆齊全,平時派有專人看守,以備緩急。這時算是用上了。

  點一點人數,連自己十五個,一條船坐不下;兩條船又有富餘。汪直考慮了一會說:「大家擠一擠,用一條船,留一條船在這裡,也許朝奉要用。」

  「船主,」毛猴子問道:「我們到哪裡?要不要留記號?」

  留記號是指明行蹤,好讓同夥有地方可以會合。汪直此時還不知投奔何處,更怕官軍識破記號,追蹤而至,搖搖頭苦笑著說:「不必多此一舉了!且避過風頭,再作道理。」

  於是,汪直解開纜繩,等大家都上了船,他將纜繩往船中一丟,順手推一推船尾,借落潮的勢子,將小船滑出沙灘,然後縱身一躍,跳上船去。回望雙嶼,烈焰處處,想起許棟也許葬身火窟,不由得掉了兩滴眼淚。

  「『照子』放亮些!」毛猴子在吆喝,「當心官兵的哨船。」

  這一下使得汪直也警惕了,定一定神,細辨風向,是西偏南,往東北是順風。因而有了主意,高聲宣佈:「直航補陀洛伽。經過沈家門,各人當心,遇著官兵哨船,不准驚慌,我來應付。」

  其實,汪直也不知如何應付。故意這樣說說,無非壯大家的膽——總算運氣還不錯,一路平靜地到了補陀洛伽山。

  補陀洛伽山又名普陀洛伽山,在沈家門之東。自昔為佛門勝地,最有名的一座古刹,名為普濟寺,建于五代梁末帝貞明年間。入宋改名寶陀寺,相傳觀音大士曾在寶陀寺一現莊嚴寶相。寺中有善財洞、潮音洞、盤陀石、三摩地、玩月岩、露鷲峰等等名勝,如今卻都荒涼了,寶陀寺也早就剩下一堆瓦礫了!

  荒涼的原因,即由於倭患。從太祖洪武二年開始,倭寇騷擾,連年不絕,洪武十七年正月,信國公湯和奉命巡海,北起山東,南至福建,沿海要地,一一親歷,決定築城五十九座。兩浙倭患最烈,更特設「防倭衙所」,在「堅壁」之外,並展開「清野」的行動,將舟山群島的居民都遷徙到內地。普陀洛伽山,就是這樣荒涼下來的。

  對汪直來說,此時越荒涼越好,因為可以保持行蹤的絕對秘密。船上的乾糧可供三日之用,他相信在這三天之中,一定可以籌畫出一條生路來。因此,一上了岸,第一件事便是找個背風而乾燥的洞窟,好好睡一覺。

  一覺睡醒,又是月上東山,飽餐之余,汪直在玩月岩召集殘部,商量行止。

  「我們還有兩天的糧食。」汪直用嘶啞的聲音說:「省一點勻做三天,這三天之中,一定要能到一個穩當的地方。不然,大家就得餓死在這裡!」

  環坐在突出於海中的大岩石上的十四個人,面面相覷,不作一聲,有幾個不自覺地按一按肚子,仿佛已嘗到了餓火中燒、六神無主的滋味了。

  「今天晚上就要決定,而且最好今天晚上就要動身,」汪直一個字、一個字,很清楚地問:「到哪裡去?」

  這一問將大家問住了。原以為汪直必有盤算,誰知他反向別人求計。於是。各人都定定神思索,考慮去一個最穩當的地方。

  「薩摩、大隅都可以。」有個冒失的傢伙先開口。

  沒有人理他。因為往東到日本九洲的薩摩、大隅,固然不愁沒有人收容,但路途遙遠,糧食先就不足。而且,一葉扁舟,又何能擔當大海風濤?

  「毛猴子,」汪直指名相詢,「你看呢?」

  「我還想不出好地方。」毛猴子掏腦抓腮地,真有那股猴急相。

  「我想。」有個比較老成的說,「先要看船主是怎麼個打算?然後,大家一起來想辦法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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