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草莽英雄 | 上頁 下頁


  一直在傾聽的汪直,起先聲色不動,聽到這裡,像被馬蜂螫了一下似地,突然從椅子上跳了起來,一把抓住毛猴子,大聲問道:「你看到這些銀牌?」

  毛猴子嚇一大跳,定定神答道:「鑄還沒有鑄呢!我怎麼看得到?」

  「那麼,官府可曾規定限期?說什麼時候鑄好?」

  「當然有限期。」毛猴子答說:「限各銀樓在八月底前鑄好交齊,遲一天照罰,譬如說,二十面十兩的銀牌沒有交,就罰銀二百兩。」

  汪直鬆開了手,使勁抓著亂蓬蓬的絡腮鬍子,翻著一雙三角眼,只是發愣,好一會才對毛猴子說:「記你大功一件。你辛苦了!摟著你老婆去痛痛快快睡一覺。明天上午來,我還有話說。」

  等毛猴子一走,汪直立刻去找許棟,轉述了來自杭州的情報之餘,還有他的研判。

  「姓朱的,明明是調虎離山,等把策彥周良安插好,下一步就要動我們的手了。不然,要那許多銀牌幹什麼?那些銀牌明明是獎牌,什麼叫『肅清奸宄』;什麼叫『保境安民』,不都是沖著我們想出來的花樣嗎?」

  「這話倒也是。」許棟也著慌了,「得趕快搶先一步開溜才好。」

  「這倒不忙,日子還早——」

  「何以見得?」

  「八月中秋之前不會動手,姓朱的要先來給官兵打氣。八月底以後可能已經動過手了,所以將牌限八月底以前交齊,以便論功行賞。總而言之,中秋之後的這半個月最危險。」

  「儘管時候還早,我們早點避開不好?避過鋒頭,隨後還是好來的。」

  「朝奉,」許棟和汪直是同一家當鋪出身,當年一個是朝奉,一個是小徒弟,所以汪直一向用舊日的尊稱,「這是個好機會,莫非你看不出來?」

  「好機會?」許棟想了一會,搖搖頭:「我真看不出來。」

  「朱紈、盧鏜盯得很緊,我們困守在這裡,用不著一兩年,就要煙消雲散。這兩個月,接二連三有弟兄們開溜,朝奉,你不是一再說,要想個辦法,再把弟兄們的心抓緊?」

  「是啊!就是想不出這個辦法。」

  「這是你老不用心之故,才會錯把赤金當黃銅。」汪直放低了聲音說:「先下手為強,後下手遭殃,我們幹掉盧鏜,消息傳到京裡,朱紈就會站不住腳。這兩個人一走,我們就有好日子過了。」

  「能把他幹掉,當然最好!不過不容易。」

  「容易!聽我的話就容易。」汪直握緊了拳說:「我有十成十的把握。」他的把握,就在有毛猴子帶來的情報,可以「制敵機先。」照他的判斷,朱紈要到寧波沿海來視察,絕非例行公事,一則是慰勞將士,激勵士氣,再則是親自策劃進剿的軍務。所以若問官軍何時動手,只看朱紈何時到達。最可能的時機是在八月底、九月初,朱紈要有半個月的時間,才能完成部署。定鑄的獎牌,限在八月底交貨,正以此故。

  「我們要在八月十六日拂曉時分動手。為啥呢?八月十五夜裡,官軍賞月吃酒,酒有三萬斤,官軍的人數還不到三萬,每人派一斤酒,看來好像不多,其實不然!不會吃酒的,四兩就醉了,會吃的,每人兩三斤下肚,也不怕他不醉倒。教他們一個個做糊塗鬼,見了閻王都還不知道送命在誰手裡!」

  這個建議對許棟來說,是個極大的難題。因為照汪直的話去做,如果不能吃掉官軍,就得為官軍吃掉,成敗之間,有著出生入死的關係,實在委決不下。

  因此,他轉回頭來,一步一步細想,覺得第一步就有疑問:「毛猴子毛手毛腳,他的話可靠得住?如果靠不住,你的辦法不但全盤落空,而且開頭便錯。」

  「我也想到這一點,大概不會錯。好在這也容易看得出來,只看朱紈有沒有到寧波來的消息,有沒有犒賞官兵的命令,就可以知道毛猴子的話,是真是假?」

  「既然如此,不妨看看再說。應該怎麼辦,你可以先籌畫,總要證實了毛猴子的話,確然不虛,才能進一步去做。」

  這是穩健的步驟,汪直自然依從。他做事很沉著,一個人在暗地裡調兵遣將,暗暗探聽。要不了十天功夫。官府的動靜已探聽得很清楚了;毛猴子得來的情報,完全真實。最確鑿的證據是,寧波縣衙門,已發官價徵購毛豬,限期八月十三日送到各營地,以備宰剝過節。

  「朝奉,還有半個月的功夫。」汪直向許棟請示:「如果決定這麼做,可就要上緊了!」

  一切的一切,都證明毛猴子的情報和汪直的看法,十分正確,許棟不再猶豫了,斷然決然地同意大幹。不過要求汪直務必謹慎將事。

  因為許棟是這樣囑咐,汪直不能不重新考慮一件事——日本的正副貢使策彥周良和釣雲,已帶著他們的四條雙桅大帆船和六百個人,在官軍引導之下,駛入甬江。正副貢使被安置在嘉賓館,從人仍舊住在船上,因為行動不得自由,所以情緒都很壞。汪直打算利用這一點,策動那六百人在中秋之夕,鼓噪鬧事,以為桴鼓之應。如今從謹慎二字著眼,汪直決定作罷,為的是人多嘴雜,密謀有外泄之虞。

  【第二章】

  朱紈是八月十三日到寧波的,一到先發告諭:定自八月十八日起巡海,以五天的時間,遍歷舟山各險要之地。這份告諭,很快地傳到了汪直手裡,越發使他相信,官軍對雙嶼的攻擊,將在八月底、九月初開始。

  隨著這份告諭而來的是紹興酒、毛豬和月餅。盧鏜下令,各營自八月十四至十六日,歇操三日。中秋夜裡,除了擔任警戒任務的士兵以外,一律集中各營操場,飲酒賞月。

  這是難得有的盛舉。士兵們奔相走告,有那好事的,呈准長官,自尋樂趣,邀約好手,扮演戲文雜技,只待中秋月下,一獻身手。

  到得那天,殘日猶自銜山,各營操場中便已熱鬧非凡,個個安閒,唯有伙夫忙得滿頭大汗,大碗肉、大盤菜、大壇酒,川流不息地搬了來,只是長官未到,不能「開動」,只有看在眼裡,饞在嘴裡。

  好不容易等太陽下山,東面月亮出海,既大且圓,像一面銀鑼掛在青緞子上,而長官猶自未到。有那酒蟲到喉忍不住的,偷偷兒倒碗酒渴,入口卻不是點頭咂舌,而是攢緊了眉頭,難以下嚥的神情。

  「怎麼?」同伴問他,「酒發酸了?」

  「你嘗嘗看!」

  一嘗酒味極薄,可是顏色如酒。那人笑道:「這酒是專給新郎倌喝的。」

  說破了果然——新郎倌向賀客敬酒致謝,都用茶汁代酒,色同而味異。此時此地的酒,至少也有一半是茶。

  「莫非管酒的人調包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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