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草莽英雄 | 上頁 下頁


  正在這樣疑惑時,朱紈卻又開口了:「盧兄,你監視雙嶼的部署我不十分明白,舟山一帶的形勢我不熟,所以你報來的公事,我亦無法判斷,是不是妥當?」

  「是!」盧鏜舉頭望一望月色,躊躇著說:「不知道大人看得清楚,看不清楚?」

  這表示他要畫圖說明。朱紈覺得月色如銀,照明足夠,便即答道:「不要緊,我看得清楚。」

  於是盧鏜抓一把杭州有名的土產,佐茶消閒的香榧在手裡,推開幾上茶碗,放一粒香榧說道:「這是舟山。」又放一粒:「這是六橫島——」

  六橫島東北,舟山之南,有個小島,便是雙嶼。此外星羅棋佈的礁岩洲嶼,不計其數,有些可供漁舟暫泊,有些可容逋客躲避。其間形勢有險有易,凡是能扼守水道的要地,盧鏜都派了勁卒戍守。當然,最主要的是舟山。

  舟山是北起浙江與江蘇接界的洋面,南迄象山,這一連串島嶼中最大的一個,是定海縣的縣治和定海衙所之所在,一向是東南海防的要地。衙所在定海縣城東北,有座城名為翁山城,相傳春秋時越國滅吳,即將吳王安置在此處,如今是水師哨船的主要基地,盧鏜派有重兵駐守。

  在翁山城以東八十裡,亦即舟山東面的尖端,地名沈家門,有極好的港灣,原來亦是水操之地,卻久已廢棄。最近盧鏜奉命監視雙嶼,親自巡海考察,認為沈家門的地形,扼東來海道的咽喉,格外重要,因而整理舊寨,調駐精兵,作為監視雙嶼的主要憑藉。

  聽罷盧鏜的報告,朱紈對舟山列島,特別是雙嶼周圍的情勢,已有相當的瞭解,也就是有相當安慰。不過他仍然覺得有一點必須要得到確實的答覆。

  「照現在的情形看,雙嶼四面皆受包圍,可是,圍得住嗎?」朱紈緊接著說,「我的意思是,可有不曾想到的漏洞?」

  盧鏜不即回答,仔細想了一會,方始回答:「那裡的島太多,左彎右曲,到處是路。土匪在那裡盤踞了多年,地形之熟,自不待言。漏洞一定是有的,不過,我敢說的是,幾處寬敞的海道,我都派兵封住了,換句話說,縱有漏洞也不大。」

  「好!」朱紈非常滿意,「只要你說實話,我就相信你必能實事求是,盡一日之力,有一日之功。現在有個很難得的機會,這個機會很難把握,而且把握不住,你我的身家性命,可能都葬送在這裡頭。盧將軍,你的意思怎麼樣?」

  「大人,」盧鏜挺一挺腰,毫不考慮地答道:「大人怎麼說,我怎麼做。死而無怨。」

  朱紈將身子往後一靠,兩臂往左右撐開,那神態是輕鬆得忘形了:「有你這句話,我知道一定會成功,成功定了!」

  「大人,」盧鏜倒反是敬畏的表情,「請,請示下。」

  朱紈點點頭,將自己的竹椅拉一拉,緊挨著盧鏜說道:「朝廷已有旨意,日使先期入貢,應該不應該入海口,許我便宜行事。我想把日本的貢船放進來,下一步就要靠你了。」

  盧鏜不敢輕率地出主意,只說:「全憑大人作主。」

  朱紈點點頭,聲音提高了——其實也不過平常交談的聲音,只以夜深人靜,又在空庭,所以能夠傳遠,「我想這樣,讓策彥周良帶著他的船跟人到寧波。」他說:「不過,策彥周良應該立具切結,下不為例。」

  「是!」盧鏜接著又問:「上岸以後如何?」

  「上岸麼?」朱紈的聲調拉得很長,同時拋過來一個眼色,「上了岸,還是要等,到期進京朝貢。」

  這就使得盧鏜大惑不解了。第一、是他的那個眼色,不知具何用意?第二、策彥周良的從人有六百之多,在寧波等候入貢,將須兩年,這一筆澆裹的費用,實不在少,由何而出?而且不管公庫支給,還是地方攤派,總是中國人的錢,憑什麼無緣無故白養他們兩年?

  想到這裡,便要動問,話到口邊,驀然警覺,朱紈的那個眼色,是示意他可能有人偷聽,出言必須謹慎。因此,他改變了主意,儘管在心中存疑好了,此時不宜多問。

  於是,他亦報以眼色,同時恭敬地答一聲:「是!」

  朱紈點點頭,是嘉許他領會了自己的意思,接著又說:「我請你來,就是告訴你這件事。這件事要做得圓滿,全仗大力。」

  「大人言重!」盧鏜欠身答道:「但請吩咐,盧鏜必盡力而為。」

  「好!」朱紈很清晰地指示:「首先,你要把策彥周良找來,把我的意思告訴他。朝廷雖授權我便宜行事,其實我這樣做,擔著極大的干係。如果他願意這麼做,親自寫下切結,以後決不會先期入貢,否則寧遭驅逐而無怨,你就派兵護他上岸,安置在嘉賓館,貨存於船,船舶于江,你須派人嚴加看守,防他們走私上岸。」

  「是!」盧鏜很謹慎地說:「大人成全遠人的苦心,想來策彥周良定會感激。不過,萬一不識抬舉,又如何處置。請大人明示。」

  「那要看你了!盧將軍,」朱紈問說:「萬一翻臉,你能不能把他們攆走?」

  「大人,」盧鏜答說:「這力量是有的。」

  「現在要談雙嶼了!」

  說了這一句,朱紈的聲音又低了,靠近盧鏜,密密指授機宜,直到三更時分,方始結束談話。

  「我完全知道了,到時候,我自會上緊部署。」盧鏜起身說道:「大人請放心。我告辭了。」

  「好的!你明天就動身吧!中秋在寧波見。」

  ※ ※ ※

  第二天一早,盧鏜渡江而下,仍回寧波。兩天以後,方始派遣暢曉日語的通事,駕一葉小舟到停泊在雙嶼的日本貢船上去聯絡,而這時,汪直所派,為策彥周良到杭州投書的專差,亦正好趕回雙嶼。

  這個專差姓毛,他的同夥都叫他毛猴子。這不僅因為他的形態似猴,更因為他機警好動,身手敏捷,人而兼有猿猴的特性,因此得了這麼一個外號,也因而成為汪直的心腹。這就可想而知,汪直派他到杭州去為策彥周良投書,絕不止於表面所看得到的這樣一個簡單的差使,而是另有打探機密的重要使命在身。

  毛猴子不辱所命,帶回來的機密相當豐富。除了朱紈那天與盧鏜月下密談,左右所能聽得到的話,完全知道以外,另外打聽到兩件大事。

  第一件是,朱紈定在中秋節前,到寧波視察。而且已下了命令,犒賞戍守前線的將士,巡撫衙門已行文紹興府,徵購五十斤一壇的黃酒六百壇,限中秋節前三天,直接運到寧波,交盧鏜營中驗收。如有違誤,以軍法從事。同時發銀五千兩,由寧波地方官採購毛豬、月餅,解送大營。

  第二件是,巡撫衙門下公事給杭州府,定鑄銀牌兩千面,分為十兩、五兩、一兩三種。銀牌上鑄得有字,最小的只有一個「勇」字,五兩的是四個字「肅清奸宄」,十兩的也是四個字,「保境安民」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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