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草莽英雄 | 上頁 下頁


  從廢止「寧波市舶提舉司」以後,凡有私船到海口,都由許棟等人作居停,名為舶主。此輩經手私貨,往往不付貨款,催急了不是避而不見,便是推在沿海一帶的「貴官」身上,說他們仗勢欺人,背勒貨款不發,無奈他何!

  這可能是實情。所謂「貴官」,其實是告老或者休致的官員。明朝的規制,罷官之後,必須回鄉,在原籍便是紳士。明朝的鄉紳權勢極大,干預公事,魚肉鄉民,往往無惡不作,「黑吃黑」吞沒私貨,亦是常有之事,無足為奇。

  如果遇到這樣的情形,貨主自然在近島坐索,舶主的供應漸漸不足,逼他們上岸擄掠,這就是倭患的由來。當然,上岸首先要找來算帳的,便是那些貴官。而貴官可以運用權勢,指責地方大吏,「倭寇逗留近島,朝廷三令五申,加強備倭,你們就是這樣坐視不問嗎?」

  這是「義正辭嚴」的責備,地方大吏不能不尊重,於是調兵遣將,準備進剿。而此時貴官又反過來賣好于貨主了。

  「他們是拿洩露軍機來賣好。」策彥周良向釣雲說,「譬如說,你帶了一批人上岸,硬占了他們一個村莊,這時候他們就會來告訴你,官軍定在那一天進兵包圍?有多少人?領兵的是誰?勸你趕快走。同時好言安慰,拍胸擔保,下次一定結算清楚。這時候就容不得你選擇了,只有趕快下船。」

  「這,我就不明白了!」釣雲困惑地問,「那些貴官為什麼要這樣翻雲覆雨?既然能夠策動官兵,一不做,二不休,借刀殺人,不是永絕後患了嗎?」

  「釣雲君,你真太老實了,連這一點都想不通。如果他們是那樣做,以後還有什麼人替他們帶硫黃、蘇木、扇子之類的私貨來?」

  「啊!原來是要留下後步。騙一次不滿足,還想騙第二次,那也太狠了。」

  「對了,他們就有那樣狠。」

  「然則,我們的人就甘心一再受騙嗎?」

  「問得好!釣雲君,你倒想想,如果是你身歷其境,你會怎麼做?」

  「很難說。」釣雲答道,「人總是人,容忍是有限度的,到了忍無可忍的時候,只怕會失去理智。」

  「原來你也這麼想!」策彥周良點點頭說:「平心而論,明朝的所謂倭患,雖不盡是這樣的情形,而這樣的情形,實在不少。一到那地步,中國的百姓固然遭殃,我們又有什麼好處?到頭來,在明朝官軍圍剿之下,作了異鄉之鬼,連死在什麼地方都不知道。何苦?」

  「可是,汪直不是這麼說——」

  釣雲終於露了馬腳,如策彥周良所猜想的,是受了汪直的蠱惑。此時雖想縮口,卻不可能,經不住策彥周良的逼問,說了實話。

  「汪直告訴我:明朝的鄉紳,為富不仁的居多。他說:『我們既以俠義自命,應該劫富濟貧,痛痛快快幹一場,這一年的生活,當然也就不用發愁了。』他又說:『明朝的官兵,一無用處,以倭刀之利,所向披靡,戰天不勝。』我想,我們既然不能回國,總要想個維持生活的法子,只要適可而止,亦不妨偶一為之。」

  「不可以!」策彥周良斷然決然地答覆,「怎麼樣也不可以。汪直如果肯幫我們的忙,我倒想他做一件事。請你去問一問看。」

  「是!請指示。」

  「我想寫一封信給朱巡撫,請他體諒遠人,代為入奏,准我們先期而貢。」

  「這怕沒有什麼效果。不過,正使既這麼說,我就跟汪直去商量,這樣一件小事,他沒有不幫忙的道理。」

  ※ ※ ※

  一個月之後,朱紈根據策彥周良的要求,轉請朝廷定奪的奏疏,得到了批示,授權朱紈便宜行事。這是他意料中的結果之一,因而成竹在胸,立即命中軍傳令,召盧鏜到杭州議事。

  盧鏜此時在寧波坐鎮,奉到命令,由陸路星夜急馳,渡過錢塘江抵達北岸,即是杭州。時已入夜,先遣快馬到巡撫衙門裡稟報,請示接見的時刻,答覆是:巡撫從中午起就不斷在問,盧將軍到了沒有?此刻還在「簽押房」中,秉燭相候。

  聽得這話,盧鏜不敢怠慢,帶著滿頭大汗,一身征塵,疾馳巡撫衙門。早有朱紈的親信家丁在轅門外等候,一下馬便由角門引入,穿過夾弄,直到後花園。

  盧鏜不免奇怪,「不是說,巡撫在簽押房等我嗎?」他問。「先生在簽押房,一面批公事,一面等將軍。聽說將軍剛剛過江,專程趕來,料想還不曾用晚飯,已關照小廚房預備下了。天氣太熱,請將軍先入浴,再用飯,休息一會,再談公事。」

  是如此體貼的長官,盧鏜心感不已。再想到自己為朱紈所識拔,特地由福建調到浙江,賦予備倭的重任,更油然而生報答知遇之心,便即問道:「你可知巡撫宣召,為了何事?我心裡好有個準備。」

  「回將軍的話,」那家丁答說:「我不知道。就知道也不敢說,不然『上頭』發覺了,我還要腦袋不要?」

  話很率直,但盧鏜反覺欣慰。過去的幾位長官,似都不知「隔牆有耳」這句俗語,對左右隨從,更無絲毫顧忌,任何機密軍情,皆是信口直言,以致通倭的土豪劣紳,對於官方動態,明若觀火。進剿之師剛發,被剿之匪已逸,不僅徒勞無功,甚至反有遭受伏擊之危。如今朱紈能注意到這一點,嚴厲約束左右,實在是件太好的好事。

  等入浴用飯已罷,盧鏜被邀到月臺與朱紈相見。朱紈葛衫羽扇,十分瀟灑,先問旅途勞苦,再問地方情形,從容自在,倒仿佛久別的好友重逢,有著說不完的閒話。

  盧鏜可忍不住了,「大人,」他說,「奉召——」

  「呃哼!」朱紈假咳一聲,打斷了他的話,隨即環視四周,向侍候湯果茶水的兩個丫頭,一名書僮吩咐,「都退下去!不叫你們,不必過來!」

  戒備如此嚴謹,盧鏜大起警惕之心,不由得也四下探索,但見十丈方圓的一個大月臺,除了一幾兩椅和他們倆以外,就只有中天一輪皓月相照,空磊磊地顯得十分清寂。

  「盧兄,」朱紈用很輕細很清晰的聲音說,「『去外國盜易,去中國盜難;去中國瀕海之盜易,去中國衣冠之盜尤難!』我打算先從容易的地方著手。」

  盧鏜知道,「去外國盜」云云的那幾句話,是朱紈奏疏中的警句,如今說是從易處著手,當然是「去外國盜」。但策彥周良等一行。眼前以貢使身分,並無海盜行為,何可用兵剿滅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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