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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四


  王克敏在滿清當直隸總督陳夔龍的交涉使時,地位比一介武夫的曹錕高得多;王克敏折節下交,曹錕對這一點是很看重的。但孫寶倚在北洋,因為當過武備學堂的總辦,大家都叫他「孫老師」。朋友的交情雖深,老師的地位也不能不尊重,所以躊躇著不肯下筆。

  「王叔魯這個人有一項長處,大總統應該很清楚,他的公私最清楚不過。大總統維持他的地位,他決不會把大總統的錢,擺到他自己口袋裡。」李彥青又說:「大總統不信,換個人試試;不過,那時候可別後悔。」

  這句話說動了曹錕,心裡想到,如果金佛郎案能成事實,王克敏決不會以軍費、政費、尚有不敷,將他應得的一份,靳而不與。因此,下了決心,「好!」他接過筆來,在孫寶琦的辭呈後面批了「照準」二字。

  「王叔魯的辭呈呢?」李彥青說:「你老索性再批一個『慰留』」

  「那不大好,人家會批評我偏心。你把他的辭呈退給他,作為他根本沒有辭,我對孫老師就比較好交代了。」

  「那也好。」李彥青又說:「總理呢?是不是讓王叔魯代理。」

  「不!那一來更不合適了。」曹錕想了一下說:「你給我打個電話給顧少川,請他明天一早來一趟。」

  顧少川便是外交總長顧維鈞,他是民國第一任內閣總理唐紹儀的東床快婿。唐紹儀亦字少川,翁婿同號,傳為佳話。第二天一早,顧維鈞奉召晉見,曹錕當面委任他代理國務總理,說金佛郎牽涉到外交問題,所以請他出任艱钜,希望他不要推辭。顧維鈞慨然應諾。

  其時王克敏已得到顧維鈞奉召入公府的消息,便打電話給李彥青,探問詳情;「不錯,」李彥青答說:「孫總理的辭呈已經批了;由顧總長代總理。」

  「那末,我的呢?」

  王克敏的辭呈,本應由孫寶琦來批;孫寶琦因為自己既已請辭,不便接受閣員的辭職,所以將原呈轉到公府。如今孫寶琦的辭呈雖已批准,卻並不代表曹錕以他挽留。如果他的辭呈也來個「照準」,變成兩敗俱傷,徒然失和,就太沒有意思了,所以急於也要問個下落。

  李彥青為他的語氣所提醒了;頓時想到小阿鳳那條圓潤柔膩的小腿,靈機一動,這樣答說:「大總統還沒有批;不知道怎麼個意思。」他略停一下又問:「三爺今天決定上天津?」

  「是的。馬上就得走了。」

  「甚麼時候回來?」

  「得兩三天。」

  「那就這樣,三嫂不是要請我吃鰣魚嗎?下午我告訴三嫂,讓三嫂打電話告訴你好了。」

  「好!下午會有結果嗎?」

  「我想會有。」李彥青說:「我來催大總統批。」

  這表示他有把握控制曹錕的行動;孫寶琦的辭呈擱置多日,昨夜一談,便有結果,李彥青的力量已經顯示如今自己的前程系在他手裡,得想法子好好敷衍他一下。

  於是,他說一聲:「好了,回來見吧!下午請早點過來。」然後掛上電話,向小阿鳳密密叮囑了一番,方始出門上火車。

  到得下午五點鐘,李彥青興匆匆地來了;刻意修飾過的小阿鳳,滿面喜氣地將他迎入上房,有個年輕老媽子倒了茶來,李彥青頓覺眼前一亮。

  「這是你新用的人?」

  「從小就用的,一直在上海沒有帶來;昨天剛到。」小阿鳳隨又喊道。「阿寶,這位是曹大總統面前,一等一的紅人李處長;你管他叫六爺好了。」

  那阿寶年可二十四、鵝蛋臉、丹鳳眼、長周入鬢、頭髮很黑,梳個新近流行的橫愛司頭;下著細白布褂,上穿一件寬大的玄色印度綢衫,但胸前仍隱隱頂起兩團肉。其媚入骨,李彥青看得目不轉睛。

  「六爺,請用茶。」說的倒是一口京片子。

  「謝謝,謝謝。」李彥青轉臉又說:「強將手下無弱兵!」

  小阿鳳笑一笑不答;然後問道:「六爺,要不要找人來打牌?」

  「不必,不必!就這樣清清靜靜聊天最好。」

  「那末,早點喝酒吧!」

  「天還沒有黑,似乎太早了一點兒。」李彥青又說:「我這個人有個毛病,非要開了電燈,吃不下晚飯。」

  「那還不好辦?」

  小阿鳳把厚厚窗簾都拉上,然後開燈;時逢夏季,密不通風又嫌太熱,便又搬來兩架電扇,東西對吹,煩躁頓解。

  「這還差不多。」李彥青說道:「三嫂,回頭你給三爺打個電話,他的辭呈該怎麼批,大總統說,今天晚上他會好好兒跟我商量。」

  這是暗示,生殺于奪之權,操在他手裡;小阿鳳便拋過去一個媚眼,「六爺,」她說:「你多幫忙。你跟三爺的交情,甚麼都好說。」

  「是的,是的。我明白;你也明白。」

  「可不是!」小阿鳳問說:「開飯吧?」

  「好。」

  飯就開在這間連接著臥室的起坐間中;四樣精緻的酒菜以後,頭一道熱菜,便是清蒸鰣魚,小阿鳳揭開外包的網油,挾起一大片魚鱗擱在李彥青面前的小碟子裡。

  「你們南邊人真懂得吃,吃鰣魚講究吃鱗片下麵的脂膏,這在北方土財主,聽都沒有聽說過。」

  「這麼吃還不算講究。」小阿鳳說:「揚州鹽商吃鰣魚,講究廚子挑行灶到江邊,魚一出水就宰好了上蒸籠;一直挑到家上桌。鮮味一點都不走。」

  李彥青將咀嚼魚鱗吐了出來。挾一塊魚肉說:「鰣魚真好吃,就是刺多會卡喉嚨。」

  「會吃,就不會卡。」

  「要怎麼吃,才算會吃?有訣竅嗎?」

  「沒有甚麼訣竅,第一不要怕,越怕越會卡;第二,慢慢兒吃,沒有人跟你搶,何必慌慌張張地。」小阿鳳突然又說:「六爺,我看看你那個鑽戒。」

  「你看吧!」

  李彥青將左手擺在桌上小阿鳳抓住他的手,細看無名指上的那枚方形鑽戒。

  「多重?有十克拉吧?」

  「差一點兒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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