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八大胡同 | 上頁 下頁 |
三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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再是色,濫賭繼以狂嫖,斲喪過甚,大損目力,以致不能不經年戴一副墨晶眼鏡,所以得了個外號,叫做「王瞎子」 「王瞎子」這兩年不甚得意,一直靠「魚行」的「王老板」接濟,小阿鳳的手帕交表示:「總長快要轉運了!」 王克敏早已不是總長,但只要曾是總長身分,他的家人部屬,永遠都叫他總長。 聽完兩王的故事,已經坐了將近一個小時了;原是走馬看花,已嫌逗留得太久了。吳少霖向同伴使個眼色,一面起身;一面掏出一枚簇新的「袁大頭」,丟向空了的鍍銀的高腳果盤中,「噹」地一聲,十分響亮。這就是「盤子錢」。 又走了兩家,一無足觀;到了第三家,聞聲便知是北班,因為稱呼不一樣。那「櫃上媽媽」四十已過,梳個名為「燕尾」的旗下髮髻,擦一臉紅白分明的脂粉;看見楊仲海,滿臉堆笑地離櫃出來招呼! 「唷!我的二爺,那一陣好風把你給吹來的?前兒個我還跟大金子談起,楊二爺怎麼老不來只怕回南去了。誰知道念著曹操,曹操就到。」 楊仲海卻無心聽她後面的那幾句話,急急問道:「大金子又回來了嗎?」 「回來兩個月。楊二爺也不來看看她,枉為是相好。」 「我不知道她回來;要知道早就來了。」 見此光景,吳少霖便說:「那就不必挑看了。在你貴相好屋子裡坐吧!」 「還是在原處吧?」楊仲海這樣問了一句;領頭就走。 櫃房媽媽便搶在他前面,領著路說:「二爺先在樓下歇歇腿;我馬上給你騰房子。」 這就連不大逛胡同的單震也知道,大金子的「本房」有客;得先在空屋中閒坐等候。這一坐,抽完了一枝煙,尚無消息,楊仲海便有些坐立不安的模樣了。 「稍安毋躁。」胸有成竹的吳少霖說:「我看逛了這一家,也就差不多了。」 「嗯,嗯!」楊仲海神思不屬地答應著;忽然起身招招手,「少霖兄,咱們說句話。」 吳少霖便起身相就;單震,劉一鶴很知趣,兩人不約而同的轉臉向外,裝作不關心他們說些什麼,好讓楊仲海無所顧慮地說私話。 「少霖兄,」楊仲海囁嚅著說:「不知道你身上方便不方便?」 第二個「方便」還未出口,吳少霖已一雙手按到他肩上,「我替你預備好了。」他低聲問道:「二十元夠了吧?」 「夠了,夠了!」 楊仲海喜出望外——二等茶室的夜度資,大洋四元,加上雜項開支,有「袁大頭」六枚,便可一夜消魂;額外加給兩元已是闊客,原意只想借十塊錢,不料多出一倍;自然精神倍增。 但等吳少霖悄悄將兩張十元新鈔票塞到他手中時,掌中卻感到沉重;他的月薪一百二十元,「災官」只能領到兩成半,或者三成。三成只有三十六元,如今手裡握著的,是半個月以上衣食之資。 「怎麼?」吳少霖倒奇怪了,不知他何以有不愉之色? 「少霖兄,這筆款子,我得分兩三月還你。」 「小事,小事!」吳少霖拍著他的肩,在他耳邊低語,「這年頭兒,遍地黃金;只要你會撿!別愁,痛痛快快去找個樂子再說。」 聽此一說,楊仲海的心境便又開朗了;緊緊地將吳少霖的手握了一握,感激之意,盡在不言中了。 等轉過身來,卻好「大了」——二等茶室對鴇兒的別稱也就是姑娘口中的那個「櫃房媽媽」,來請「進本房」。 一推門簾,客人的視線都被吸引住了。大金子的那雙眼睛特別亮,就像黑絲絨上的兩粒金剛鑽;怪不得!吳少霖心想,楊仲海一聽說是她,就會有那種渴盼一敘舊情的神態。 「二爺!」她甜甜地一笑,拉著楊仲海的手說,「替我引見吧!」 一一引見已畢;楊仲海便問:「今天嗓子在不在家?」「傷風剛好,不知道行不行。」說罷,大金子咳了兩下,亮亮嗓子;喉間似有痰聲,顯然不怎麼暢順。 「她學劉鴻聲,很有幾分神似。」 「不行,」大金子接口說道:「今天嗓子不痛快。」她略想一想又說:「這樣吧,我剛學了幾段落子:唱給各位爺聽聽,看有那麼一點味兒嗎?」 「好呀!」吳少霖是落子館的常客,首先贊成,「來段兒『馬寡婦開店』;你總有吧?」 「我只學了四段,有一段就是『馬寡婦開店。』」 店是客店,年輕的馬寡婦開客店,中宵思春,孤幃難耐;這一來,後事如何,不言亦可分解。大金子的這段落子,雖是初學乍練,只為嗓子好,先占了便宜,唱得頗為動聽;尤其是煙視媚行的神情,令人回腸蕩氣,吳少霖倒覺得比在天橋的落子館裡聽得還過癮。 見此光景,楊仲海便說:「你學了四段,索性都唱了,請吳老爺給你指點指點。」 「不敢不敢!」吳少霖說:「再煩一段吧!」 於是大金子唱了一段「摔鏡架」。 一鶴與單震很知趣,雙雙起身,預備辭去。 「怎麼?」大金子問道:「兩位櫈子都沒有坐熱,就要走了?」 「客去主人安。」吳少霖說,「你們久別重逢,不知道有多少掏心窩子的話要說;我們別在這兒討厭。」 「其實還早得很。」楊仲海盡主人留客的道:「很可以再坐一會兒。」 「再坐一會兒,不如再走一家。走、走!」吳少霖一手一個,將劉、單二人,推著就走。 留下的楊仲海,不用說,當然是「住局」了。照規矩得「大了」點個頭;大金子便先問一句:「二爺,你今兒不走吧?」 「不走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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