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八大胡同 | 上頁 下頁 |
四 |
|
大金子不作聲,轉身出屋,到櫃房向「大了」低聲請示:「楊二爺今晚上想住下,不知道行不行?」 照常例,生客須兩回以上,方能住局:楊仲海雖然絕跡已久,到底不是生客,又當別論。「沒有什麼不行?」「大了」停了一下又說道:「李五來過了,要找你說話,我說有客在屋裡怎麼行?他磨了好一會兒,看看沒指望了,才走的。光景又是輸乾了。」 一聽這話,大金子臉色陰鬱:「唉!」她嘆口氣,「真不知道那天才得出頭?」 「要想出頭也容易。不現成有個人在?」 「他?」大金子搖搖頭,「要成功早成功了。如今的官兒個個窮。」 「不見得吧?」大了手往外指,「你看,胡同裡又熱鬧了;多時不見的人也敢照面了。」 這句話很有力量!楊仲海以外,另外三位也是「官兒」;酒醉飯飽,來打茶圍,做官的境況,必是變好了。大金子想了一下說。「就好也有限,千兒八百的,一下子那裡拿得出來?」說著,她悄悄抬眼,偷窺大了神色。 大了沒有作聲,眼望著別處,是在盤算著什麼?大金子便又把頭低了下去!作出那種無可奈何的樣子。 「你自己拿主意吧!」大了看著她,平平常常地說,「總好商量。」 大金子心中一喜,卻不敢擺在臉上,「等我想一想。」說著,腰肢一扭,一隻蝴蝶似地飛走了。 *** 新秋天氣,出過一身風流汗,竹簞清涼,羅衾溫煦,楊仲海好久沒有睡得這麼舒服過了。 但雙眼雖微有澀意,心裡卻有種莫名的亢奮;因為大金子在上床之前,說過一句話:「我有件事要好好跟你商量。」及至縱體入懷,丁香微發,一下子堵住了他的嘴;到得此刻,才是「好好商量」的時候。 「你好了沒有?」他向在後房抹身的大金子問。 「不就來了嗎?」 人隨聲至,大金子換了一身衣服,玄色洋紗的散腳袴,細白夏布的對襟短袖褂子,隱隱透出綠色的肚兜;鬆鬆地結一綹辮子,斜搭在肩上,進得房來先捻小了燈燄,然後掀開賬門,睡在外床。 「你睡到裡面來。」楊仲海說,「你的臉要朝外,我才看得見。」 「倒像是沒有看夠似地。」大金子一面笑著說;一面扳著他的肩,從他身上滾了過去。 「你不說有件事跟我好好商量。什麼事?」 「你說呢?」 「是終身大事?」 大金子不答,自然是默認;臉色卻慢慢陰鬱了,使得楊仲海有莫測高深之感。 「我不知道打那兒說起?」她的表情越發悽苦了。 楊仲海慢慢明白了,必是遇人不淑。於是他回想著去年春天的情形;原本是打得火熱的,不道他出了一趟差,在南京住了一個月回來,重訪香巢。人去樓空,說是「摘牌子」從良了,嫁的什麼人,住在何處,一概不知。 於是楊仲海說:「你就從去年春天送我上火車說起好了。」 大金子點點頭說:「送你上火車的第三天,還是第四天,來了個客人,一連招呼了我五天,第一天開盤子,以後一直不是打牌,就是擺酒——」 「那好啊!」楊仲海插了一句嘴,「是個闊客。」 「闊客!」大金子苦笑道,「當時誰不是這麼說?——」 「怎麼?是虛好看?」 「你別打岔!聽我說。過了有半個月,他跟我說,他在王府井大街的德國洋行做事;原來在上海總行,為的這裡的洋行,買賣不好,洋人派他來看看,為什麼不好,毛病出在那兒?大概有半年耽擱,是個短局,所以把太太留在上海。如今跟我投緣,看我還能把家,打算把我接回去,可又不是娶我——」 楊仲海又插嘴了:「那是怎麼回事呢?」 「算是包月,每月給我三百元,家用另給。他又說:也不是因為沒有一個家不方便,為的是捨不得我,不過天天到胡同裡來看我。怕洋人不高興,說他荒唐。所以要把我接回去。將來如果彼此覺得合適,正式把我接回家也行,只要我樂意。他又說,他太太很賢慧,身子也不好,常跟他說,該弄個人也好替替她的手。我想,能過個幾個月的安閒日子也不壞,就答應他了。原想等你回來跟你商量;櫃房媽媽說:反正不過半年的事,不如先瞞著楊二爺。不然,萬一楊二爺上門去找你,兩虎相爭,鬧出什麼事來倒不好了。我想這話也不錯,就聽了她的。」 「以後呢?」 「以後才知道,什麼在德國洋行做事?是個小拆白黨,在上海欠了一屁股的賭賬,混不下去了,才到北邊來的,他們管這叫『開碼頭』。」大金子略停了一下,接著又說:「也不知道是聽誰說的,我手裡有好幾萬現款,擱在東江米巷外國銀行裡生息,把我接了去的第二天就跟我提,說是那一國有一批顏料,能運了來,一轉手就能賺大錢。便宜不落外方,不如咱們自己來做;不過他的錢在上海,調了來自己做買賣,洋人知道了不合適。好不好先把我在銀行裡的款子提出來墊上?我說,我那兒有幾萬的洋錢?有點首飾,至多也不過值個千把塊錢。他一聽我說這話,臉色就變了,往後去,我的日子也就不好過了。」 「世界上有這麼不要臉的人!」楊仲海怒氣沖沖地說:「這個人叫什麼名字?」 「姓李,行五。」 「看樣子,如今是你養他?」 |
學達書庫(xuoda.com) |
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