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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六


  其實靳雲鵬只是段祺瑞部下的一名一等兵;放假的日子,仍是在營看書、寫字,有一天為段祺瑞看見了,問他:「大家都出去玩了,你怎麼留在營裡?」

  靳雲鵬說,他是山東濟寧人,家有一母一弟,每月所得餉銀,悉數寄回,尚不足以贍養;所以想多識些字,希望能考上隨營學堂,補為士官,稍增餉銀,以便養母。

  段祺瑞嘉許他的孝行,亦望他能上進,所以不經考試,便准補入隨營學堂。不久,他說他有個胞弟,念過小學,希望亦能從軍;段祺瑞也允許了。兄弟倆在隨營學堂畢業後,由下士幹起,步步高升,到袁世凱將稱帝時,已當到山東督軍稱號為「泰武將軍」。

  袁世凱一死,「洪憲」帝制,曇花一現,國體複歸共和,黎元洪「扶正」,幹了一年,因為張勳復辟,黎元洪請辭,由補選的副總統馮國璋繼位。及至安福系炮製的新國會成立,直、皖、奉三系軍閥,一致推舉徐世昌為總統;段祺瑞為了實踐他逼馮國璋下臺,曾有「同進退」的諾言,請辭內閣總理,改任「參戰督辦」,但他右手新國會;左手參戰軍,足以左右政局,乃推薦靳雲鵬出任陸軍總長,五四運動發生,國務總理錢能訓引咎辭職,由財政總長龔心漢兼代,其時國庫空虛,龔心漢堅決求去;徐世昌因為靳雲鵬是段祺瑞的門生,且出任陸長為段所推薦,因而特命靳雲鵬代理內閣總理。

  其實,靳雲鵬除段祺瑞以外,還有兩大奧援,張作霖與曹錕,都是他的兒女親家。當靳雲鵬兼代總理之先,張曹兩人即聯名密電徐世昌,說「靳總長心地光明,操行穩健,以之代襲,眾望允孚,即請以靳總長正式組閣,俾內憂外患之局付託得人。」

  「他的『心地』,跟他的眼睛一樣。」廖衡一副譏嘲輕蔑的神色;原來靳雲鵬是斜眼:「不過,『穩』之一字倒是真的,皖系恩師;直奉兩系是兒女親家,還能不穩嗎?」

  吳少霖聽他滔滔不絕地在談靳雲鵬,心裡不斷在轉念頭;等他談得告一段落,便即問道:「平老關於參戰軍的事,想來亦很清楚?」

  「那是徐又錚的傑作。」

  徐又錚便是徐樹錚,江蘇徐州人,日本士官第七期留學生,足智多謀,是段祺瑞帳下第一大將;但恃才做物,專擅跋扈,最看不起靳雲鵬,而靳雲鵬亦最妒嫉徐樹錚。

  歐戰起後,徐樹錚力主參戰;段祺瑞深以為是。參戰要軍隊,而北洋軍綱紀蕩然,擾民不足,這種部隊怎麼能派出去?因而決定新練參戰隊三師。其時北洋政府與日本軍部正在密商共同訪俄,先後簽訂了中日陸軍及海軍共同防敵的兩個軍事協定,新練參戰軍的經費及裝備,便要靠日本接濟。

  老段因為徐又掙樹敵太多,這件事交給靳翼青來辦。」廖衡又說:。「聽說向日本借的款子很多,都是靳翼青經的手;細數就不知道了。」

  「參戰借款一共是二千萬日金。」吳少霖問說。「國會正在醞釀提出質詢,要陸軍部公佈收支帳目;平老聽說了這件事沒有?」

  「聽說了,不知其詳。」

  「還有件事,平老聽說了沒有?」吳少霖壓低了聲音說:「陸軍部把帳目檔案燒掉了。」

  「為什麼?」

  「為的那筆帳目不便公佈。」

  「喔,喔」廖衡很感興味地,「原來如此!不過帳目拿不出來,莫非就不鬧了嗎?」

  「鬧歸鬧。靳翼青自有擺平的手段。」吳少霖趁機說道:「平老,」何不也鬧他一鬧?」

  「這——,」廖衡沉吟著說:「我考慮,我考慮。」

  正在談著,飄來一陣香風,抬眼看時,濃妝豔抹的花君老二來了:「廖三爺!你甚麼時候到的?」接著,不等廖衡回答,先向吳、楊二人招呼,然後坐在廖衡旁邊。

  「你好吧?」廖衡執著她的手,笑嘻嘻地目不轉睛地望著。「沒有甚麼好。」花君老二搖搖頭。

  「怎麼會不好?如今選大總統,報上說八大胡同熱鬧得不得了。」

  「就是太熱鬧了不好?」

  「怎麼呢?」

  花君老二正待回答,侍者遞過來一本真皮面的菜單;她推一推說:「不必看看,我是『趙大人看榜』,自己的名字都不認識,楊二爺,請你替我點。」

  「好!我來。」楊仲海替她點了一個主廚沙拉、牛尾湯、烤鵪鶉、葡國雞;除了沙拉與湯以外,其餘都是上得很慢的菜,為的是好讓她多坐一會。

  接著,吳少霖與楊仲海叫的局也來了,一個叫梅春老七;一個叫棲鳳閣老四,都是八大胡同的紅牌。

  紅雖紅,都怕出西餐館的條子,因為用不慣刀叉,怕出洋相;所以一個叫了三明治,一個叫了炸雞腿,因為都是可以用手取食的。同時不肯多要,也表示不能久留;好在吳、楊二人都只是為了助廖衡的興,聊以應景,便也無所謂了。

  「你剛才的話沒有完,」廖衡問說:「何以熱鬧了,反而不好。」

  「身體吃不消。」她用蘇州話說了

  「喔,大概夜夜不落空。」

  「瞎三話四!」花君老二輕輕捷了他一下,「日日有『花頭』,還要費神來應酬格噱?」

  「怪你自己說話不清楚。」廖衡笑道:「是精神吃不消,不是身體吃不消」。「老二」,吳少霖接口道:「廖三爺一來,你的花頭更加多了。」

  「花頭」便是在班子裡打牌、擺酒之謂;這在廖衡自然是義不容辭之事,「明天吧!」他說:「今天不行;我在上海就打了電報,約好一手用友,會來看我。」

  這個朋友,當然與他北京之行有關;吳少霖不免關心,因為廖衡是他拉來的,深怕為別人搶走,不但白辛苦一場。楊仲海面前也不好交代。

  因此,他很殷勤地問道:「平老,令友知道不知道你住在這裡?」

  「我只告訴他,今天到京,住在那裡,請他等我電話通知,回頭再說好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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