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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五


  高淩霨字澤佘,天津人,舉人出身,與兩湖學界頗有淵源;因此民國二年熊希齡出任財政總長,保舉高淩霨為直隸財政廳長;其時第六師師長曹錕,駐紮保定,既是小同鄉,又以曹錕為人憨厚,所以結成金蘭之交,曹錕對這位老把兄極其信任;高淩霨因為直系勢力日盛,自然亦是傾心襄助。在主持攝政內閣時,公開為曹錕籠絡國會議員,因而飽受攻擊。

  有個議員在眾議院公開質詢:「國會議員,每人月致津貼二百元,是否由閣下在包辦最高問題?」

  「最高問題,時機未至,無所謂包辦。」高淩霨不慌不忙地答道:「曹巡閱使送款,不過仿照從前『炭敬』、『冰敬』的例子,聯絡感情,無所謂津貼。」

  另有個議員叫黃攻素。質詢得更露骨了,他說:「每個議員支津貼二百元,投票票價據說是五千元,此種買賣專由你來接頭,堂堂閣員,明目張膽作賄選的經紀人,成何政象?」

  蔡記者所問的就是這件事;廖衡答得很妙:「國會議員的收入,由國會會計科匯來;名目繁多,我亦鬧不清楚。」

  「請問廖議員,」葉大姐問:「照你看,曹巡閱使想當大總統,吳孚威會不會反對?」

  「喔,你是說吳子玉?」子玉是吳佩孚的別號,曾為袁世凱封為「孚威將軍,」所以葉大姐稱之為「吳孚威」;廖衡接下來說:「我想不至於反對;曹巡閱使當了大總統,吳子玉自然水漲船高了。」

  「廖議員,這回我到洛陽,吳子玉請我吃飯,談起,主張先制憲,後大選,請問你的意見如何?」

  此人是隨後趕來參加的,名叫張鵬,辦了一張「大陸晚報」專好招搖逢迎;他說話極快,而且總喜歡帶上一句甚麼「吳子玉請我吃飯」這類令人齒冷的話,因而得了一個外號,叫做「夜壺張三」。

  廖衡認識這個「張社長」,他反問一句:「吳子玉有兩句詩,你知不知道?」

  「吳子玉飲酒賦詩,以儒將自命,他的詩很多,不知道廖議員指的是那兩句?」

  「『軍界人才帳下狗,民國法典鏡中天』。」

  「喔,喔,是這兩句。」張鵬連聲說道:「我知道,我知道。」

  「你知道就不必問我了。」

  「廖議負,」蔡記者問:「這所謂『法典』,是指憲法。」

  「當然。」

  「那末所謂『鏡中天』,是不是鏡花水月,可望而不可及的意思?」

  「這要問吳子玉自己了。」廖衡笑笑說道:「我不便替他口答。」

  「回答」二字剛剛出口,只聽「嘭」地一聲,大家都嚇了一跳;循聲而視,才知道是侍者在開香檳。

  「請吃一杯!」廖衡舉杯說道:「謝謝各位,兄弟在路上很累了,想早點休息;改日我再約各位暢談。」說完,一飲而盡,然後拱拱手,這個臨時召集的記者招待會,便算結束了。

  到得六國飯店,楊仲海正式為廖衡介紹吳少霖——在車站時,只是匆匆識面;到這時候,吳少霖才有極道仰慕的機會。

  原來就在楊仲海去上海的那幾天,吳少霖細細打聽以後,才知道廖衡在舊國會中雖無明顯的派系,如天馬行空般,獨立行事,但他的人緣很好,所以有相當的號召力;如果將他敷衍好了,可以通過他的關係,在天津、廣州、上海各地再拉幾名議員過來。他已經從甘石橋俱樂部那裡取得承諾;買票的明盤是五千,暗盤由八千至一萬,看議員的聲望而定。在朝盤與暗盤的差額之中,大有文章可作,所以廖衡在他眼中,等於是一尊財神。

  他的口才很好,一套不即不離的恭維話。說得廖衡心情很舒暢;吳少霖看看是時候了,便向楊仲海說道:「仲海兄,我們要替平老接風,你看那裡好?」廖衡字平叔,所以他稱之為「平老」。

  「我這位廖老伯喜歡吃西餐;上東安市場吧?」

  吳少霖的機變極快,「既然這樣,我倒有個主意。六國飯店的西餐,全北京第一;平老也累了,東城太遠,不如就在這裡,甚至關到房間裡來吃。」他緊接著又說:「花君老二想念平老,一日三秋;正好敘敘相思。」

  一聽這話,廖衡嘴角便浮現了笑意,自然是首肯的表示;楊仲海當然附和:「這個辦法很好。」他轉臉問道:「老伯看如何?」

  「無所謂,無所謂。」廖衡口中這樣說,身子已經站了起來。」

  於是相偕下樓,到了餐廳,挑了一個比較隱僻的單間坐定,未點菜,先叫局,吳少霖執筆在手,第一張條子當然是花君老二;然後問楊仲海:「你叫誰?」

  楊仲海的相好只有一個大金子,但二等茶室的姑娘,不上臺盤;又當著父執在座,所以很拘謹地說:「我就免了吧?」

  「怎麼能免?」吳少霖說:「你沒有熟人,我替你舉薦一個。」說完,提筆疾書,寫好三張局票,叫侍者發了出去。

  接下來點菜、點酒,安排略定,吳少霖托故離席,其實是去打電話給花君老二。

  從那天六國飯店有了「交情」,吳少霖變成花君老二的思客,言聽計從,所以電話一接過去,要言不煩,就像交代自己妻子一樣。

  「老廖來格哉!」為保機密,他用蘇州話交談。

  「廖議員來了,住拉浪六國飯店;條子一到,耐豪躁就來。」

  「曉得哉!」

  「耐講閒話要當心點!露勿得馬腳格噢!」

  「我偏偏要告訴俚!」花君老二在電話裡格格地笑著,「耐剪仔俚個邊。」

  「十三點!」吳少霖罵了一句新近流行的市井之語,便將電話掛上了。

  等他回到原處,正在交談的廖衡與楊仲海都停了下來:「廖老伯跟我正在談靳翼青。」楊仲海說。

  靳翼青就是靳雲鵬,正就是吳少霖深感興趣的一個人物,所以他一面會下來;一面連聲說道:「平老,請繼續,請繼續。」

  廖衡變的是段祺瑞提拔靳雲鵬的故事,「段芝泉從德國學炮兵回來以後,當北洋軍學司委員,兼威海衛隨營武備學堂教習。以後,袁慰庭在小站練兵,他的部隊稱為『新建陸軍』,把段芝泉找了去當炮隊統帶,兼防營學堂總辦,其時,靳翼青——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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