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八大胡同 | 上頁 下頁


  「是終身大事?」

  大金子不答,自然是默認;臉色卻慢慢陰鬱了,使得楊仲海有莫測高深之感。

  「我不知道打那兒說起?」她的表情越發淒苦了。

  楊仲海慢慢明白了,必是遇人不淑。於是他回想著去年春天的情形;原本是打得火熱的,不道他出了一趟差,在南京住了一個月回來,重訪香巢。人去樓空,說是「摘牌子」從良了,嫁的什麼人,住在何處,一概不知。

  於是楊仲海說:「你就從去年春天送我上火車說起好了。」

  大金子點點頭說:「送你上火車的第三天,還是第四天,來了個客人,一連招呼了我五天,第一天開盤子,以後一直不是打牌,就是擺酒——」

  「那好啊!」楊仲海插了一句嘴,「是個闊客。」

  「闊客!」大金子苦笑道,「當時誰不是這麼說?——」

  「怎麼?是虛好看?」

  「你別打岔!聽我說。過了有半個月,他跟我說,他在王府井大街的德國洋行做事;原來在上海總行,為的這裡的洋行,買賣不好,洋人派他來看看,為什麼不好,毛病出在那兒?大概有半年耽擱,是個短局,所以把太太留在上海。如今跟我投緣,看我還能把家,打算把我接回去,可又不是娶我——」

  楊仲海又插嘴了:「那是怎麼回事呢?」

  「算是包月,每月給我三百元,家用另給。他又說:也不是因為沒有一個家不方便,為的是捨不得我,不過天天到胡同裡來看我。怕洋人不高興,說他荒唐。所以要把我接回去。將來如果彼此覺得合適,正式把我接回家也行,只要我樂意。他又說,他太太很賢慧,身子也不好,常跟他說,該弄個人也好管管她的手。我想,能過個幾個月的安閒日子也不壞,就答應他了。原想等你回來跟你商量;櫃房媽媽說:反正不過半年的事,不如先瞞著楊二爺。不然,萬一楊二爺上門去找你,兩虎相爭,鬧出什麼事來倒不好了。我想這話也不錯,就聽了她的。」

  「以後呢?」

  「以後才知道,什麼在德國洋行做事?是個小拆白黨,在上海欠了一屁股的賭帳,混不下去了,才到北邊來的,他們管這叫『開碼頭』。」大金子略停了一下,接著又說:「也不知道是聽誰說的,我手裡有好幾萬現款,擱在東江米巷外國銀行裡生息,把我接了去的第二天就跟我提,說是那一國有一批顏料,能運了來,一轉手就能賺大錢。便宜不落外方,不如咱們自己來做;不過他的錢在上海,調了來自己做買賣,洋人知道了不合適。好不好先把我在銀行裡的款子提出來墊上?我說,我那兒有幾萬的洋錢?有點首飾,至多也不過值個千把塊錢。他一聽我說這話,臉色就變了,往後去,我的日子也就不好過了。」

  「世界上有這麼不要臉的人!」楊仲海怒氣衝衝地說:「這個人叫什麼名字?」

  「姓李,行五。」

  「看樣子,如今是你養他?」

  大金子點點頭,「不光是養他還得供他賠錢。」她的眼圈又紅了,「已經欠了一身的債,這個無底洞還不知道那一天才填得滿?」

  這句話嚇倒了楊仲海!原來要商量的就是這件事。他在想,自己連一夕纏頭之費,都得臨時張羅;何敢去問她一身的債?

  沉默了好久,大金子可忍不住了,「二爺,」她說:「你總得替我想個法子啊!」

  「我,」楊仲海很吃力地說,「心有餘而力不足。」

  「這我也知道。」大金子緊接著問,「這會兒我先問你一句話,你嫌不嫌我?」

  「嫌你什麼?嫌你,今天也不會住下了。說著,他一側身,將她抱得緊緊地。

  這句話不能使她滿意;覺得他回答得不夠切實。她是要知道,在他已知她經歷了這一段滄桑以後,是不是仍願重申嫁娶的默契?因而推開他說:「別這樣!咱們規規矩矩的說話。」

  「好吧,你說!」楊仲海身子往外縮一縮;這樣就更容易看得清她的臉了。

  「你原來對我是怎麼一個打算?」

  「我能有什麼打算?只要能常來看看你,就該知足了。」楊仲海重重地歎了一口氣:「唉!人是英雄錢是膽!」

  為來為去為錢!大金子聽他這話,心裡倒踏實了;決定自己來拿主意。

  於是她籌畫了一下問道:「你能不能湊五百塊錢出來?」

  這一問,大出楊仲海的意外,他原以為她那一身的債,少說些也得三、五千元;如果只是五百元,就請幾個「錢會」也得把它湊出來。所以毫不遲疑地答說:「這一定可以湊足數。」

  「那好!你湊五百元;那得多少日子?」

  「我想,」他盤算著說,「有半個月就差不多了。」

  「給你一個月好了。不過,還得找房子——」

  「慢點!」楊仲海打斷她的話說:「你把你的打算跟我說一說。」

  大金子被迫複出時,曾跟大了借了兩千元,當時講明白大金子凡有收入除去開支以外,餘下的錢大了抽六成,三成是她的好處;三成算是拔還債務,如今大概還剩下上千元的債務,彼此相處得很好,尤其大了已露了口風,她相信能有五百元,就可了帳。自己手裡省吃儉用,約莫存有兩百元,打算拿來打發李五。

  她說了這個辦法;緊接著又說:「到那時候,我就自由了!我也不要什麼名分,只希望跟你單獨住。日子過著苦一點不要緊。」

  另立門戶,多一份開銷。以自己現在的收入,養一個體弱多病的妻子,跟已上了中學的一兒一女,勉強可以對付;何能額外再成立一個家庭?

  這樣一想,不覺心灰意冷,而且頗為懊惱,做事顧前不顧後,真是荒唐。

  「金子,」他狠一狠說:「我幫你五百元的忙就是。若說你要跟我過日子;我很感激你的意思,不過辦不到。」大金子大驚,「怎麼?」她困惑不解,「說得好好地,何以變了卦呢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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