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八大胡同 | 上頁 下頁 | |
四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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楊仲海喜出望外——二等茶室的夜度資,大洋四元,加上雜項開支,有「袁大頭」六枚,便可一夜消魂;額外加給兩元已是闊客,原意只想借十塊錢,不料多出一倍;自然精神倍增。 但等吳少霖悄悄將兩張十元新鈔票塞到他手中時,掌中卻感到沉重;他的月薪一百二十元,「災官」只能領到兩成半,或者三成。三成只有三十六元,如今手裡握著的,是半個月以上衣食之資。 「怎麼?」吳少霖倒奇怪了,不知他何以有不愉之色? 「少霖兄,這筆款子,我得分兩三月還你。」 「小事,小事!」吳少霖拍著他的肩,在他耳邊低語,「這年頭兒,遍地黃金;只要你會撿!別愁,痛痛快快去找個樂子再說。」 聽此一說,楊仲海的心境便又開朗了;緊緊地將吳少霖的手握了一握,感激之意,盡在不言中了。 等轉過身來,卻好「大了」——二等茶室對鴇兒的別稱也就是姑娘口中的那個「櫃房媽媽」,來請「進本房」。 一推門簾,客人的視線都被吸引住了。大金子的那雙眼睛特別亮,就像黑絲絨上的兩粒金剛鑽;怪不得!吳少霖心想,楊仲海一聽說是她,就會有那種渴盼一敘舊情的神態。 「二爺!」她甜甜地一笑,拉著楊仲海的手說,「替我引見吧!」 一一引見已畢;楊仲海便問:「今天嗓子在不在家?」「傷風剛好,不知道行不行。」說罷,大金子咬了兩下,亮亮嗓子;喉間似有痰聲,顯然不怎麼暢順。 「她學劉鴻聲,很有幾分神似。」 「不行,」大金子接口說道:「今天嗓子不痛快。」她略想一想又說:「這樣吧,我剛學了幾段落子:唱給各位爺聽聽,看有那麼一點味兒嗎?」 「好呀!」吳少霖是落子館的常客,首先贊成,「來段兒『馬寡婦開店』;你總有吧?」 「我只學了四段,有一段就是『馬寡婦開店。』」 店是客店,年輕的馬寡婦開客店,中宵思春,孤幃難耐;這一來,後事如何,不言亦可分解。大金子的這段落子,雖是初學乍練,只為嗓子好,先占了便宜,唱得頗為動聽;尤其是煙視媚行的神情,令人迴腸盪氣,吳少霖倒覺得比在天橋的落子館裡聽得還過癮。 見此光景,楊仲海便說:「你學了四段,索性都唱了,請吳老爺給你指點指點。」 「不敢不敢!」吳少霖說:「再煩一段吧!」 於是大金子唱了一段「摔鏡架」。 一鶴與單震很知趣,雙雙起身,預備辭去。 「怎麼?」大金子問道:「兩位凳子都沒有坐熱,就要走了?」 「客去主人安。」吳少霖說,「你們久別重逢,不知道有多少掏心窩子的話要說;我們別在這兒討厭。」 「其實還早得很。」楊仲海盡主人留客的道:「很可以再坐一會兒。」 「再坐一會兒,不如再走一家。走、一走!」吳少霖一手一個,將錢、單二人,推著就走。 留下的楊仲海,不用說,當然是「住局」了。照規矩得「大了」點個頭;大金子便先問一句:「二爺,你今兒不走吧?」 「不走。」 大金子不作聲,轉身出屋,到櫃房向「大了」低聲請示:「楊二爺今晚上想住下,不知道行不行?」 照常例,生客須兩口以上,方能住局:楊仲海雖然絕跡已久,到底不是生客,又當別論。「沒有什麼不行?」「大了」停了一下又說道:「李五來過了,要找你說話,我說有客在屋裡怎麼行?他磨了好一會兒,看看沒指望了,才走的。光景又是輸幹了。」 一聽這話,大金子臉色陰鬱:「唉!」她歎口氣,「真不知道那天才得出頭?」 「要想出頭也容易。不現成有個人在?」 「他?」大金子搖搖頭,「要成功早成功了。如今的官兒個個窮。」 「不見得吧?」大了手往外指,「你看」,胡同裡又熱鬧了;多時不因的人敢照面了。」、」 這句話很有力量!楊仲海以外,另外三位也是「官兒」;酒醉飯飽,來打茶圍,做官的境況,必是變好了。大金子想了一下說。「就好也有限,千兒八百的,一下子那裡拿得出來?」說著,她悄悄抬眼,偷窺大了神色。 大了沒有作聲,眼望著別處,是在盤算著什麼?大金子便又把頭低了下去!作出那種無可奈何的樣子。 「你自己拿主意吧!」大了看著她,平平常常地說,「總好商量。」 大金子心中一喜,卻不敢擺在臉上,「等我想一想。」說著,腰肢一扭,一隻蝴蝶似地飛走了。 ※ ※ ※ 新秋天氣,出過一身風流汗,竹簞清涼,羅衾溫煦,楊仲海好久沒有睡得這麼舒服過了。 但雙眼員微有澀意,心裡卻有種莫名的亢奮;因為大金子在上床之前,說過一句話:「我有件事要好好跟你商量。」及至縱體人懷,丁香微發,一下子堵住了他的嘴;到得此刻,才是「好好商量」的時候。 「你好了沒有?」他向在後房抹身的大金子問。 「不就來了嗎?」 人隨聲至,大金子換了一身衣服,玄色洋紗的散腳褲,細白夏布的對襟短袖褂子,隱隱透出綠色的肚兜;松松地結一綹辮子,斜搭在肩上,進得房來先撚小了燈焰,然後掀開帳門,睡在外床。 「你睡到裡面來。」楊仲海說,「你的臉要朝外,我才看得見。」 「倒像是沒有看夠似地。」大金子一面笑著說;一面扳著他的肩,從他身上滾了過去。 「你不說有件事跟我好好商量。什麼事?」 「你說呢?」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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