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八大胡同 | 上頁 下頁 | |
三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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其時北京的國會議員,號稱「八百羅漢」,有閑又有錢,八大胡同的花事正盛;顧太太遷地為良,托足韓家潭,以一朵奇葩小阿鳳作號召。不想王揖唐倒念了「雛鳳清於老風聲」這句詩;情有獨鍾在這個「帶檔娘姨」身上。 在顧太太,先是拉攏買賣,知道他是「魚行老闆」。議員老爺的嫖帳,都歸他付,少不得屈意奉承。相處日久,有了感情,竟願屈居小星,王揖唐自是求之不得。她倒也真有志氣,跟王揖唐識字讀書,居然也能做首把七言三韻的絕句;舉止更是落落大方無半點風塵氣息。 於是由段祺瑞作主,將顧太太扶正,成了可以周旋在貴婦名媛之間,分庭抗禮的王夫人。這是「爬上枝頭作鳳凰」,無奈王揖唐的子女不肯承認有此繼母。 王揖唐的子女,一方面向著故世的母親——王揖唐的髮妻,十分賢淑;當王揖唐遊學宦游時,含辛茹苦,上侍舅姑,下撫子女,使得寒士出身的丈夫,能無後顧之憂;等到丈夫既貴,沒有能享幾天福,即便下世。做子女的一直為母親委屈;照他們的想法,父親應該報答母親的思情,且不說「今日俸錢過十萬,為君營莫複營需」,至少應該將「正室夫人」的名分保留給髮妻。這不但是最起碼的一種還念著夫婦之情的表示,而且也是件「惠而不費」的事——他們並不反對父親納妾;只是想不透為什麼非繼弦不可。 如果說,續娶的太太,身家清白,門第相當,也還罷了。不道意是將出身青樓的一個所謂「跟媽」扶正;換句話說,是把這個出身不正的婦人,與髮妻同樣的看待。在王揖唐的子女看,是父親侮辱了死去的母親;是恩將仇報;是恩盡義絕不可原諒的負心行為。 因此,在事先一再請求、苦勸,繼以抗議而終歸無效以後;他們在報上登了一個廣告,不承認有這麼一個來自八大胡同的繼母。 不過,顧太太對王揖唐的事業,確是有幫助的。本來王揖府組織安福俱樂部,原以「俱樂」為號召,升官發財是一樂;聲色犬馬更是一樂;顧太太是名鴇,能使脾氣高傲的姑娘帖然就範,安福一系的政客,自然揖王稱臣了。 這眾多的風流功德中,最大、最圓滿的一場是,說眼了小阿鳳,下嫁王克敏做姨太太——王克敏字叔魯、杭州人,他的父親叫王存善,是個候補道,分發廣東,是有名的「能員」;在譚鐘麟當兩廣總督時,紅極——時,王克敏幼承庭訓,精通做官理財之道;本人是舉人,做過駐日本的留學生監督,所以又因熟請洋務的資格,當過直隸交涉使。 到了民國,王克敏由於聯絡了各國在華銀行的洋大板與華買辦,專門為財政部、交通部介紹借債,因而又轉人財政金融界。當馮國璋與段祺瑞「府院不和」,段祺瑞辭職;外交總長汪大燮代理國務總理,改組內閣時,由於杭州小同鄉、東京老朋友的關係,王克敏脫穎而出,一躍而為財政總長,並兼中國銀行總裁,娶小阿鳳就在這飛黃騰達的時候。 王克敏生平有兩好,一是賭。北京官場中有兩個大賭徒。一個是做過鹽務署長,後來也做過一任財政總長的張弧,一個就是王克敏。兩人都以豪賭出名,一擲數十萬,面不改色;不過在賭場中矯情鎮物的功夫,王克敏又勝張一籌。 再是色,濫賭繼以狂嫖,斷喪過甚,大損目力,以致不能不經年戴一副墨晶眼鏡,所以得了個外號,叫做「王瞎子」 「王瞎子」這兩年不甚得意,一直靠「魚行」的「王老闆」接濟,小阿鳳的手帕交表示:「總長快要轉運了!」 王克敏早已不是總長,但只要曾是總長身分,他的家人部屬,永遠都叫他總長。 聽完兩王的故事,已經坐了將近一個小時了;原是走馬看花,已嫌逗留得太久了。吳少霖向同伴使個眼色,一面起身;一面掏出一枚簇新的「袁大頭」,丟向空了的鍍銀的高腳果盤中,「當」地一聲,十分響亮。這就是「盤子錢」。 又走了兩家,一無足觀;到了第三家,聞聲便知是北班,因為稱呼不一樣。那「櫃上媽媽」四十已過,梳個名為「燕尾」的旗下髮髻,擦一臉紅白分明的脂粉;看見楊仲海,滿臉堆笑地離櫃出來招呼! 「唷!我的二爺,那一陣好風把你給吹來的?前兒個我還跟大金子談起,楊二爺怎麼老不來只怕回南去了。誰知道念著曹操,曹操就到。」 楊仲海卻無心聽她後面的那幾句話,急急問道:「大金子又回來了嗎?」 「回來兩個月。楊二爺也不來看看她,枉為是相好。」 「我不知道她回來;要知道早就來了。 見此光景,吳少霖便說:「那就不必挑看了。在你貴相好屋子裡坐吧!」 「還是在原處吧?」楊仲海這樣問了一句;領頭就走。 櫃房媽媽便搶在他前面,領著路說:「王爺先在樓下歇歇腿;我馬上給你騰房子。」 這就連不大逛胡同的單震也知道,大金子的「本房」有客;得先在空屋中閑坐等候。這一坐,抽完了一枝煙,尚無消息,楊仲海便有些坐立不安的模樣了。 「稍安毋躁。」胸有成竹的吳少霖說:「我看逛了這一家,也就差不多了。」 「嗯,嗯!」楊仲海神思不屬地答應著;忽然起身招招手,「少霖兄,咱們說句話。」 吳少霖便起身相就;單震,劉一鶴很知趣,兩人不約而同的轉臉向外,裝作不關心他們說些什麼,好讓楊仲海無所顧慮地說私話。 「少霖兄,」楊仲海囁嚅著說:「不知道你身上方便不方便?」 第二個「方便」還未出口,吳少霖已一雙手接到他肩上,「我替你預備好了。」他低聲問道:「二十元夠了吧?」 「夠了,夠了!」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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