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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八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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問話越來越尖銳了,但劉健將身份掌握得很有分寸,便即答奏:「宋儒朱子有言:『一日立乎其位,則一日業乎其官;一日不得乎其官,則不敢一日立乎其位。』臣為東宮僚屬,除輔導太子進德修業以外,不敢過問職外之事。」 「你是說草遺詔是閣臣之事?」皇帝緊接著說,「不過你是東宮講官,亦有進諫之責,如果你覺得甚麼是秕政,現在就可以說,這不也是『一日立乎其位,則一日業乎其官』嗎?」 「是。皇上責臣以講官言責,臣不敢畏避。今日要政,莫重乎裁汰『傳奉官』。國家何能以萬民脂膏,填此輩遊手好閒之徒的貪壑?側聞內廷歷朝藏金,七窖俱盡。臣恐一旦有事,軍需不繼,危及根本。」 原來傳奉官之設,是成化朝最大的秕政。先是人有一技之長,雖無功名,經內監引進後,取中旨派為傳奉官,算是為皇帝個人服役。但此幸門一開,冒濫至不可勝數,而此輩又多不學無術的小人,坐支俸祿、飽食終日,還屬於其中的賢者,至於招搖生事、欺壓民者,比比皆是。 十幾年來,言官紛紛奏諫,皇帝亦覺得應該革除,但下不了決心。如今聽東宮講官,論秕政首及於此,心知一旦太子接位第一件新政,必是汰除傳奉官。一項秕政倘或本意不壞,只以奉行未善,猶有可說,而傳奉官根本在制度上就說不過去,遺詔中要想替他回護,亦找不出甚麼好聽的話來說,與其將來為人罵作昏庸,倒不如自己趁早收科。 因此,皇帝對於此奏,不但不以為忤,反而鼓勵著說:「你們合詞寫個奏章來,我立刻批。」 「臣等為東宮講官,非御前侍直者可比。東宮講官,合詞言事,恐易滋太子干政之譏,非臣等保護東宮之道。」 劉健的穩健,立即獲得謝遷、李東陽的共識,相繼附和。「可是,」皇帝說道,「事情總要有個發端,看言路上可有人講話?」 這回是李東陽越次發言:「皇上欲彰納諫之德,言路豈無愕愕之士?臣深信必有其人。」 這意思是他可以找出言官來出面。皇帝點點頭表示同意,接著又問:「你們看,還有哪些亟宜興革的事項?」 「京城土木繁興,皆發官軍充匠役。」謝遷說道,「勳臣貴戚,不為國家恤民力,且不為國家恤軍力,臣恐一旦有事,難期軍士效死,請皇上留意。」 「勢家豪族,田連郡縣,猶以為不足,每每巧取豪奪,小民怨憤難伸。至如皇親國戚,公然乞請官田,皇上每予優遇。臣愚,以為此為國用所寄,請派都禦史會同戶兵兩部,核實清查,凡非法侵奪,或所請官田與其爵位不稱者,一律追繳。」 這件事首先就牽涉到萬貴妃娘家,皇帝無法作明確的裁決。「再說吧!」說了這一句,他打個呵欠,暗示三臣可以告退了。 退出殿來,且行且談。劉健喚著李東陽的號說:「賓之,難得皇上有此承諾,這是個天賜良機,千萬不可錯失,你在言路上的朋友很多,你去找一位。」 「是。我正在想,該找誰?」 「你得留意兩點:第一,此人立身端方,與人無爭,居官居家既無任何劣跡,亦沒有甚麼冤家,庶幾可防小人報復。」 「說得是。」 「其次,奏疏的措詞要婉轉和平,切忌劍拔弩張,否則好好一件事,只為一句話不中聽,惱了皇上,那關係可就太大了。」 「啊!聽劉公這麼一說,我倒想起一個人來了!」 「誰?」 「吏科給事中李俊。」 李俊是陝西鳳翔府岐山縣人,劉健跟他同鄉,【校者注:李俊岐山人,劉健洛陽人,一陝一豫,不知何得言同鄉】深知其人,連連稱好。謝遷也說:「他的職位吏科給事中,論整頓吏治,亦正合適。」 及至李東陽夜訪李俊,得知始末,欣然同意,連夜起草,一直到第二天日中,方始殺青,吃過飯,將疏稿鎖了在枕箱中,補睡了一大覺,黃昏起身,挑燈繕正。李太太在窗外催他吃晚飯,他口中不斷地說:「就來,就來!」身子卻不動。於是李太太便闖進書房了。 李俊一見,急忙將疏稿遮住。其實這是多餘的,因為李太太根本就是個不識字的婦人,但這一來,反倒引起她的疑慮了。 「你在寫甚麼?」 「你不懂,別問。」 「不錯,我不識字,我不懂。不過人情世故,我比你懂得多。常言道:千里為官只為財。只有你們都老爺好出鋒頭,求的是名,甚麼『直聲震天下』、『得大名以』——」李太太頓了一下又說,「我也學不來,反正盡幹傻事。昨天晚上李老師來,你們鬼鬼祟祟談了好半天,回頭你就不睡了。李老師是『湖南騾子』,做事向來顧前不顧後的,你別上他的當。」 「太太,」李俊平靜地問道,「你說完了沒有?」 「說完了,怎麼樣?」 「你說完了該我說了。李老師不但沒有害我,而且送了我一個成名的好機會。」 「甚麼好機會?」 「我不能告訴你。」 「哼!」李太太冷笑一聲,「不能告訴人的事,就絕不是好事,你聽說過殺人放火、去偷去搶,有個先告訴人的嗎?」 蠻不講理,而且擬於不倫,性情平和的李俊也不免光火。「我跟你說了吧!」他憤憤地說,「皇上交代的事,你說是好事不是?」 「皇上交代,」李太太驚愕莫名,「交代你辦甚麼?」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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