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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九


  「那就更不能告訴你了!」李俊停了一下又說,「你放心,絕不會害你做寡婦。」

  聽得這話,李太太略為寬慰了些,但始終不能放心,這一夜只秘密觀察動靜。到得五更天,等李俊上朝去遞封奏以後,喚醒了她的十五歲的長子:「起來,起來,快起來!」

  「幹甚麼?天都沒有亮。」

  李太太不答,將一件棉袍披在他身上,硬拽而起,到了李俊的臥室,將「防小人不防君子」,一扭就開的枕箱打開,伸手到裡而取出李俊的疏稿,遞到兒子手裡。

  「你看看,你爹寫的甚麼?」

  李俊的兒子很聰明,書也念得不壞,雖只十五歲,做文章已能「完篇」了,當下細心看了一遍答說:「是一篇奏章,請皇上裁汰傳奉官——」

  傳奉官無人不知,李太太不懂的是甚麼叫「裁汰」?

  「就是革職。」

  「你爹爹請皇上革傳奉官的職?」

  「是啊,『盡數裁汰』,全部都要革職。」她的兒子又說,「爹這篇文章做得好極了!」

  「好你個頭!」李太太一巴掌打得他兒子發愣。

  「媽,你這是幹甚麼?」

  「幹甚麼?大禍臨頭了!去!快穿衣服吃了早飯,你陪我到李老師那裡去。」

  「李老師」便是李東陽。李俊是成化五年的進士,那年李東陽以編修的身份,奉派為房考官。李俊雖不是他那一房所薦,但新進士對所有的考官都稱老師,李東陽看重李俊的人品、學問、性情,師生之間走得很近的。

  她兒子看她一臉要找人吵架的神氣,便即問說:「媽,找太老師幹甚麼?」

  「自然有事,你別多問。」

  「媽,我不去吧?」他兒子軟語商量,「今天要做文章,老師發題目,還要講解,我不去聽,文章就會做得很辛苦。」

  「好吧!」李太太想了想說,「家裡也不能沒有人。我去一去就回來,你等我回來了再走。」

  說完,她帶著一個丫頭,匆匆來到李家。門上告訴她:「老爺去拜客了。」

  「甚麼時候回來?」

  「很快!」

  「那好!我在客廳等。」

  「何不到上房裡去看看我家太太?」

  「不,不!」李太太搖著手說,「本來要給師母去請安,今天空手上門,不好意思。我在客廳裡等一等,見著你家老爺,說幾句話就走。你也不必驚動上房。」

  「是了!那,李太太。你就請吧!」

  門上將李太太領入李東陽平時會客的花廳,關照一個小廝,好好伺候,然後告個罪,管自己走了。

  等人心焦,不過只等了一盞茶的工夫,李太太便已有度日如年之感。一顆心當然系在丈夫身上,言官獲罪的故事,她聽過許多,有的廷杖、有的下獄、有的貶官。李俊將所有的傳奉官都得罪,只怕此刻人已在錦衣衛的鎮撫司了。

  轉念到此,一陣陣冒汗,坐立不安,幸好終於靴聲橐橐,望見李東陽的高大的身影。

  李太太趕緊迎了出去。「老師、老師,」她氣急敗壞地說,「你看看你門生寫的東西!老師你要害死他了!」

  「嫂子,」李東陽搖搖手說,「莫急,莫急!請坐了,有話慢慢說。」又指著她的手問:「這是子英寫的奏稿嗎?」子英是李俊的字。

  「一早就進宮去遞奏章了。」

  「我來看看。」看完了,李東陽翹起拇指贊了一個字:「好!」

  「越好越糟糕。這回怕已經在錦衣衛吃苦頭了。」

  「哪裡會有這種事?」

  「老師,請你趕緊去打聽一下——」

  一語未終,李太太發現她的兒子正由門上領了進來,便先起身向門口走去。她兒子一見,隨即便喊:「媽、媽!錦衣衛來了人,你趕緊回去吧。」

  李太太頓時臉色大變,渾身發抖。「錦衣衛來人,」她問,「是來抄家?」

  「抄甚麼家?」

  「那,他們來幹甚麼?」

  「皇上有東西賞爹,派他們送來的。媽,你趕快回家去打發他們。」

  李太太不能相信有這樣的事實。正在目瞪口呆、五中茫然之際,她身後有人說話了。

  「嫂子,你趕快請回去,打發賞號吧!子英此奏稱旨,得蒙恩賞,並不意外。」

  李太太這才想起,此來過於魯莽,而且言語莽撞,當下不好意思地說道:「老師,門生媳婦太荒唐。你老量大福大,別記在心裡。」說著,雙手扶在腰際,盈盈下拜。

  「不必,不必,這算不了甚麼。」李東陽一面避不受禮,一面說道,「子英回來了,請他到我這裡來一趟。」

  「是,是!門生媳婦改天再來跟師母請安。今天失禮,請老師替我好言。」

  「我知道,我知道,也怪不得的。」

  李太太歸時心情迥異來時,高高興興地帶著兒子回家。到得午後,李俊來見老師,一見了面,先請安道謝。

  「老師指點成全,我真不知道說甚麼才好。」

  接著打開隨身帶來的一個大包裹——原來李俊受賜的是大紅紵紬四匹;端硯兩方;御用羊毫四十支;白金五十兩。除了銀予以外,其餘各物,他分了一半來獻贈老師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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