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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七


  「他應該好好替國家做一番事。」

  太子等懷恩辭去後,將王恕、馬文升、劉大夏這三個名字,用張紙寫了下來貼在屏風上。

  哪知道這麼一個動作,又惹起一場風波。萬貴妃冷言冷語地說:「太子已經在作接位的打算了。」

  「我還沒有死,他接甚麼位?」

  「哼!」萬貴妃冷笑一聲,「你自己小心點兒好了!」

  「我不明白你的意思。」

  「我是怕你有一天會搬到南宮去住。」

  皇帝先是愕然,繼而意會「搬到南宮去住」,便是退位為太上皇。萬貴妃的意思是,太子會逼他遜位。這是絕不會有的事,皇帝覺得她這種攻擊,對太子來說,太不公平,當下沉著臉說:「你也太過分了!」

  說完,一摔袍袖,氣衝衝地坐上軟轎回乾清宮。一路上在想,萬貴妃的話,莫非有因而發?自唐朝至今,出過三位太上皇帝,唐玄宗幸蜀,中途有馬嵬之變;肅宗即位于靈武,不免篡竊之嫌,但亦是為了平亂,後世史家,多有恕詞。

  宋高宗無子,立太祖裔孫孝宗為後。高年遜位,退居德壽宮,頤養天年,亦是人情之常。再就是先帝的遭遇,景泰帝奉太后懿旨,登極禦侮,使得社稷蒼生,轉危為安,即令有過失,亦有安邦定國之功可抵。

  但不論是唐、是宋、是本朝。出現太上皇都由於有人擁立嗣君,太子尚未與聞國政,與大臣從不接近,或者東宮官屬中有人在策動異謀。

  轉到這個念頭,中途吩咐,不回乾清宮,駕臨文華殿,隨即宣召三個人進見,都是東宮講官。

  皇帝不大過問太子的學業,因此這三名講官,都是初次召見。不過明朝的皇帝守著太祖馬皇后尊禮「西席」宋濂的家法,對東宮的師傅,皆以禮相待,而且照馬皇后對宋濂的稱呼,謂之「先生」。

  這三位「先生」同時奉召,是個頗不尋常的舉動,因而都很緊張,猜測著廢立一事,將見諸事實,所以私下作了一番商議,如果皇帝是宣佈廢立,必當據理力爭,但他們沒有想到,皇帝在賜座賜茶以後,居然先說了一番客氣話。

  「早想約三位先生好好談一談,老沒有機會。今天我下了決心,恰好三位也都在,機會很好。我想三位不妨先各敘生平。」皇帝又說,「按科名先後,順序發言。」

  於是河南洛陽人,天順四年進士,官居詹事府少詹事的劉健站起身來,捧著牙笏陳奏:「臣劉健,臣父亮,曾任三原教諭,從河東薛瑄受業——」

  「喔,」皇帝打斷他的話問,「你父親是河東『薛夫子』的門生?」

  「是。」劉健接著又說,「臣舉天順四年進士,改庶起士,授編修。皇上登極第二年,臣丁憂回籍,奉旨纂修先帝實錄,臣在憂中,三疏請辭,未蒙俞允。書成進職修撰,授為東宮講官,輔導重任,不敢以私誤公。父母三年之喪,守制不及一年,烏私之情,耿耿於懷,幸而太子德業並進,臣或可稍卸仔肩,請準將臣解職,放歸田裡,以便修理先塋,容臣守制期滿,再效馳驅。」

  皇帝心裡一動,這時候忽然要告假回河南去守制,難道是聯絡疆臣,有所圖謀?

  「我准假,你在京守制好了。」皇帝又說,「至於你的祖墳,寫封信託河南巡撫替你料理好了。」

  「臣與地方大吏,素無交往,且備位宮僚,言行更當檢點。臣實不願如此。」

  聽這一說,皇帝的疑惑,煥然冰釋。「好!好!」他一迭連聲地說,「你寫個奏來,我准你的假。」

  「臣劉健謝恩。」

  等他磕頭起身,皇帝注目第二人。此人是翰林院侍講學士李東陽,音吐宏亮,但一口濃重的湖南鄉音,皇帝要側起耳朵,才能聽得明白。

  「李學士是神童。」韋興在皇帝耳際輕聲提醒,「四歲能寫大字。」

  這一下陡然觸動了皇帝的塵封已久的記憶。是七歲那年,萬貴妃為他啟蒙認字號,有一天心系著設在後院中一個誘捕麻雀的機關,心不在焉,教過即忘,萬貴妃刮著臉羞他:「人家四歲的孩子,會寫栲栳大的大字,看看你。」後來聽說有個四歲大的大臣之子,穎異非常,景泰帝特為召見,抱置膝上,撫愛備至,並在御前磚地上鋪下一張大紙,那神童五指緊握,捏住一支鬥筆,寫下「天下太平」四個一尺見方的大字,想來就是他了。

  於是皇帝打量了他一眼問道:「你今年三十七歲吧?」

  「是,臣少聖壽三歲。」

  「那就是了。」皇帝說道,「你年力正壯,輔導東宮之日正長,好自為之。」

  「臣敢不盡心!」

  「你呢?」皇帝望著位在第三的謝遷說,「我記得你是狀元?」

  「是。」謝遷自報履歷,「臣謝遷,浙江余姚人,成化十年鄉試,忝居榜首;十一年赴春闈榮應殿試,辱蒙朱筆欽點為第一,授職修撰,現任左春坊左庶子,侍讀東宮,已曆八年。」

  「好,好!」皇帝很高興地說,「本朝的狀元,都是有真才實學的。你的儀錶出眾,將來一定會大用。」

  天語褒獎,本應有一番謙謝,但謝遷默無一語,只磕了個頭而已。

  「三位先生輔導東宮,不知道心目中希望造就何等樣的天子?」聽得這一問,三個人相互看了一眼,自然仍由劉健首先發言。「太子仁厚好學,不喜聲色。」他說,「臣等惟導以聖賢之學,修齊治平,上繩祖武。」

  這樣的話太空泛了,皇帝想了一會說道:「人生修短有數,一旦我撒手長遊,三位先生輔佐嗣君,我倒要問,為政當以何者為先?」

  「臣等不敢計及皇上萬年以後的事。」

  「不要緊,毋須忌諱。」

  「當力請奉遺詔行事。」

  「本朝的故事,前朝的秕政,皆由嗣君借遺詔以革除。」皇帝問道,「照你們看,遺詔中應該指出哪些秕政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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