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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六


  這一下,本性仁厚的皇帝為難了。他本意不想來算老賬,但眾議僉同,似乎不算不可。要跟懷恩商量的,就是這件事。

  「這得先問萬歲爺自己的意思。」

  「萬貴妃保護先帝有功,而且萬貴妃之死,先帝一直覺得歉疚。如果我再來清算這件案子,先帝在天之靈,必不以為然。」

  「是。」

  「而且,我剛剛即位,有許多關乎社稷安危、蒼生禍福的大事要辦,亦不宜興起大獄。你說,是不是呢?」

  「萬歲爺聖明。」懷恩磕個頭說,「先帝在天之靈,一定引以為慰。」

  「可是,群情憤激,似乎亦不能不安撫。」

  「這好辦。容老奴宣諭群臣,表明萬歲爺的苦心,群臣沒有一個不體諒的。」

  「好!就這麼辦。」等懷恩跪安退出,走到殿門時,皇帝突然又將他喊住。「你看!」皇帝將御案抽屜中取出一個嵌螺甸的檀木盒,皺著眉說:「這成話嗎?」

  懷恩接過木盒,打開來一看,滿滿一盒子的春方,下面署著三個小字:「臣安進。」

  「你去問他。」皇帝交代,「這是大臣應該做的事嗎?」

  懷恩有心羞辱萬安,特意挑了閣臣召集六部尚書會議之時,來到內閣,大聲說道:「奉旨詰問大學士萬安。」

  聽得這一聲,除了萬安以外,其餘的人都退出內閣大堂,在窗外靜聽。萬安照規矩,面北而跪,靜候詰問。

  「皇上問萬安:『這「臣安進」,安就是萬安嗎?』」說著從檀木盒中取出一張朱箋,揚了幾下。

  萬安一見,頓時臉色大變,很吃力地答了一聲:「是。」

  「皇上交代,拿這張秘方唸給你聽。」懷恩提高了聲音唸道,「臣近得取紅鉛丸秘方,照方煉製,服之良驗,少妾今有妊矣——」

  窗外旁聽的人,聽到這裏,相顧愕然。「怎麼?」兵部尚書余子俊問他身旁的左都御史馬文升,「是春方?」

  馬文升示意噤聲,再聽窗內懷恩唸道:「擇十三、四歲童女、美麗端正者;一切病患、殘疾、髮粗、聲雄者,俱不用。謹護起居,候其天癸將至,以羅帛盛之,入磁盆內,俟澄如硃砂色,用烏梅水、井水、河水各一份,入盆攪拌,俟澄後,傾去浮面之水,入乳粉、辰砂、乳香、秋石等藥,曬乾研末,名紅鉛丸,每服一錢,與雞子同食,專治腎虧陽痿。」

  這時的萬安已經汗流浹背、面無人色。但懷恩還饒不過他,接下來又唸第二張:

  「臣萬安謹奏:奉旨,著問萬安,何謂秋石?竊按,秋石之名,見於《淮南子》。惟近人製煉秋石,別有秘訣,法以秋月取童子溺,每缸入石膏末七錢,以桑條攪之,俟澄定,傾去清液,如是兩三次,乃入秋露水一桶。攪後澄定,數次以後,滓穢鹹味減除,以桑皮紙數重,置於灰上,濾去汁液,曬乾,輕清在上者為秋石;重濁在下者不可用。臣費數年之功,煉有秋石數兩,謹附奏呈進,以備御用。」

  唸完,懷恩又說:「皇上問萬安:『進這些方子,是大臣應該做的事嗎?』」

  萬安連連磕頭,一面磕一面連聲說道:「臣死罪。」

  「你還有甚麼話,要我回奏?」

  「皇上,」萬安結結巴巴地說,「責臣奉事先帝無狀,臣實出於忠愛之誠。」

  「哼!」懷恩冷笑一聲,「好個『忠愛之誠』!」說完捧起檀木盒走了。

  「如何?」吏部尚書王恕問新入閣的文淵閣大學士徐溥,「還議不議事?」

  徐溥朝裏望了一下,不見萬安的人影,料知他已躲入別室,便點點頭說:「萬閣老大概不好意思再見人了。」

  大家都以為萬安受此羞辱,一定會告病辭官。哪知他在家休息了兩天,第三天復又入閣,照常辦事。這一下士論大嘩,都罵他是「無恥之尤」。當然不僅止於口頭指責,還有彈章。十天之內,醜詆萬安,無不認為他應革職治罪的奏疏,不下二、三十道之多。

  「你去唸給他聽,」皇帝將所有的彈章都交了給懷恩,「問他何以自處?」

  於是懷恩再一次到內閣,原以為只要唸一道萬安就會求去,怎知他毫無此意,只是不斷地磕著頭說:「請皇上容臣改過自新。」

  懷恩真的忍不住了:「坡公會有你這種同鄉後輩,真是氣數!」說著,踏前兩步,一伸手從萬安的衣襟上,將作為身份憑證,准許出入宮禁的牙牌摘了下來,「可以走了!」

  堂堂宰相,硬是被攆出內閣,這一下不告老也不行了。皇帝忠厚,仍准馳驛回鄉,但七十四歲的萬安,還不死心,在路上不斷地夜觀星象。

  他觀察的是三台星——北斗七星的第一星為魁星;其下有六星,兩兩相對,就是三台星,下應人間三公。萬安原為首輔,自是三公之位,在他去職的時候,三台星黯淡無光,他希冀著有一天晚上突然發亮,那就是復起的徵兆,不必再往西走,暫住下來,等待恩命好了。無奈自京師到湖廣,三台星始終不明,只好怏怏入川,回到眉州。

  ***

  「你說紀太后是你的胞妹,」郭鏞問道,「有甚麼憑據?」

  「沒有。」已改名為紀父成的韋父成反詰,「請問郭公公要怎麼樣的證據?」

  「家譜啊!紀氏家譜裏面就沒有你的名字。」

  「紀貴、紀旺的那部家譜是假造的。」

  「你憑甚麼說人家的家譜是假造的?再說,人家的家譜是假的,那麼真的又在哪裏呢?」

  「根本就沒有甚麼紀氏家譜。」韋父成答說,「郭公公倒想,蠻荒地方,識字的人沒有幾個,哪裏來的家譜?」

  郭鏞想想也不錯,中原詩書禮樂之家,才重譜系;蠻荒部落而有家譜似乎沒有聽說過。

  「那麼,你倒自己敘敘你的先世看。」

  「我的父親是土官,名叫紀先成——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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