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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五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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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這就是我今天要請教蕭公公的。」 蕭敬想了好一會,自語似地說:「三十六計,走為上計。不過金蟬脫殼。怕不容易。」 「是啊!我也在想,倘說告假回鄉掃墓,一定不會准。」 「別說掃墓,哪怕丁憂,也會讓你奪情。」蕭敬緊接著說,「如今只有一個法子,你也生病,病得無法進宮請脈,責任就自然而然地卸脫了。」 「啊!啊!」吳傑被提醒了,想一想說,「這還不能是一時好得了的小病。」 裝病容易,但要裝一時好不了的大病卻很難。尤其是在太醫院,都是有病無病,一望即知的內行,怎麼樣也騙不過去的。為此,吳傑焦慮不已。最後總算想通了,為了保命,說不得只好皮肉吃苦了。 這皮肉吃苦的下策是,故意墮馬。從鞍上摔下來時,有意將右臂壓在身下,一陣奇痛幾乎昏厥——當然,墮馬是墮在太醫院門前,以便同事急救。抬入院內,找外科御醫來看,說是右臂的骨頭斷了。太醫院只有一位骨科,不巧的是請假回山西去了。 「怎麼辦呢?」院使頗為著急,「只有到外面去請骨科大夫來看。」 「不必!」外科太醫說:「請教御馬監的蒙古大夫好了。」 御馬監的蒙古大夫,原是獸醫,但也給人看病,不過只限於骨折。據說習技時,先將筆套竹管弄碎,裝入一個布袋,能摸索著將碎片拼湊復原,才算技成。當下到御馬監請了位蒙古大夫來,只看他將吳傑的右臂,東摸一下、西摸一下,最後聽得「格啦」一響,骨頭接好了。 「還好,只碎了四塊。」蒙古大夫用一條五六寸寬的白布長帶,將吳傑的右臂,纏得緊緊的,「不能震動,得兩個月的工夫才能長好。好了以後,千萬記住,這條胳膊,不能用力。」 於是院使派人將吳傑送回家,接著親自來訪,主要的當然是談皇帝的病情。吳傑將請脈的經過,自治乾咳見效,一直到脈象突變,危機潛伏,以及聽說萬安新進了一張春方,皇帝復又縱欲,致有此變的前因後果,原原本本說明白,隻字不虛。唯一隱瞞的是,他故意墮馬,以便逃避責任;而墮馬的原因,另有說法。 「景象著實可憂,我這一兩天愁得飯都吃不下。今天在馬上,也是想到了這件事,魂飛魄散,以至於摔斷了膀子。」 「『塞翁失馬,安知非福』。」院使意味深長地說了這一句,接著嘆了口氣,「現在是該我發愁了。」 吳傑不語,沉默了好久,才說了句:「但盼吉人天相。」 「老吳。」院使問道,「你看,現在應該如何著手呢?」 「自然以培補元氣為先。可是——」 「怎麼?」 「就怕虛不受補。」吳傑緊接著說,「不必諱病,脈案上有甚麼,說甚麼。反正皇上啞子吃扁食,他的病根在哪裏,他自己知道。」 院使想了一會,頗有領悟。「對!」他點點頭說,「我們要前後呼應,見得病起有因,純由皇上自誤。」 *** 院使每次帶御醫進宮請脈以後,都要來看吳傑,討論皇帝的病勢。恰如吳傑所診斷的,真陰內涸,由虛損引起的種種症象,諸如頭暈目眩、神昏心悸、倦怠無力、不思飲食,以及痰中帶血等等,紛至沓來,間或還因為受了外感而發冷發熱,那就更難措手了。 中秋前一天,頒發一道上諭,封了五王。皇帝共有十四子,長、次及第十子夭折,東宮行三,接下來便是邵貴妃生第四子祐杬、第五子祐棆、第八子祐檉;張德妃生第六子祐檳、第七子祐楎,其餘都還在繈褓之中。這回所封的便是四、五、六、七、八等五皇子,封號是興王、岐王、益王、衡王、雍王。 宮中傳出來的消息,特封五王,是為皇帝沖喜。到了中秋後兩天,又有一道上諭,命太子攝事於文華殿,顯然地,沖喜無效,皇帝已瀕於彌留。八月十七日一早,京城各寺觀鐘聲大作,終日不止,這是龍馭上賓的訊號,在病榻中的吳傑,長長地舒了一口氣,首領可保了。 *** 十八歲的太子,九月初六登基,大赦天下,定年號為「弘治」。享年四十一,在位二十三年的先帝,廟號「憲宗」,葬天壽山茂陵。 接下來便是尊封周太后為太皇太后,王皇后為太后。在西苑的吳廢后亦終於出頭了,為嗣皇帝迎入大內,一切禮節皆與太后相同,但以有王太后在,稱號無法恢復,太監宮女仍稱之為「吳娘娘」。 紀淑妃自然另有一番身後之榮,追謚為孝穆純皇后,遷葬茂陵,與先帝同穴。同時,有件必然在意料中的事,嗣皇帝會像宋仁宗一樣,訪求母家的親族,大施恩澤。 有個太監叫陸愷,廣西人,本姓李,傜僮的漢姓,紀李同音;因此陸愷在為先帝「沖喜」時便已起了邪念,認為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良機——冒充紀太后娘家人以取富貴。於是密遣心腹,到廣西去安排。李家的族人都不敢嘗試,只有他的一個姪女婿韋父成欣然自薦。 陸愷派去的心腹,教了他一套話,去見賀縣的縣官,自道本姓紀,胞妹幼年入宮,音信全無,後來才知道她生了皇子,封為淑妃,為萬貴妃所害。他怕萬貴妃還饒不過紀淑妃的娘家人,所以改了姓韋。 賀縣知縣聽他說得頭頭是道,不敢怠慢,一面待以上賓之禮,一面飛報上司。廣西巡撫派專差將他接到桂林,聽了韋父成的那套話,認為邊省小民,能深知宮闈之秘,自然是有來歷的人,確信他是紀太后的胞兄,尊禮如「皇親」,為他找了一處住宅安頓,改名所住之地為「迎恩里」。正要馳驛飛奏時,嗣皇帝特遣訪求紀太后母家親族的專使到了。 這個專使是太監蔡用,為人精細,跟韋父成細談以後,覺得可疑之處甚多。所以一面虛與委蛇,一面仍舊派人多方查訪。 這一來便又觸發了許多人的野心,尤其是姓紀的。其中有叔姪二人,名叫紀父貴、紀祖旺,頗具心計,亦讀過幾年書。秘密商量,假造了一部紀氏家譜,提交給蔡用,照譜中記載,紀父貴應該是紀太后的叔叔,而紀祖旺則是紀太后的堂兄。 既有家譜為憑,蔡用自是深信不疑,星夜馳奏到京,嗣皇帝喜不勝言,命蔡用將紀氏叔姪護送進京,手詔改名,各去中間一字,成為紀貴、紀旺,授職錦衣衛指揮同知及僉事以外,御賜第宅、奴婢、金銀、莊田,並追贈紀太后之父為中軍都督府左都督,母為一品夫人,又降旨派工部官員到賀縣,大修紀氏先塋,設置守墳戶二十家,免除徭役、耕種祭田。 這些情形看在韋父成眼中,既羨且妒,更不甘心,去見廣西巡撫要討公道。廣西巡撫表示愛莫能助,皇帝派了專差來處理家務,地方官沒有置喙的餘地。但如韋父成願意進京去為自己的身份有所爭辯,樂意供給盤纏,派人照料。 就這樣,韋父成到了京師,經同鄉指點,寫了一個呈文送到都察院。左都御史馬文升,據情轉奏,皇帝大為困擾,只好找剛從鳳陽調回京、掌司禮監的懷恩來商量。 「太后初入宮時,老奴在外鎮守,並未聽太后談過母家的情形。掌御用監的郭鏞比較清楚。」懷恩建議,「交郭鏞查問,或許得以分辨真假。」 「說得是!」皇帝略停一下又說,「還有件事,我要跟你商量。」 這件事有關萬貴妃身後的榮辱,及萬氏家屬的禍福。先是有個御史曹璘上奏,指責萬貴妃蠱惑先帝,擅作威福,應請削去謚號,並將棺木撤出茂陵,另行改葬。皇帝認為不妥,因為說萬貴妃的過失在「蠱惑先帝」,以此削謚,無異表示先帝已受她的蠱惑,彰先人之過,非人子所忍為;至於改葬,驚動山陵,更萬萬不可。所以對曹璘之奏,留中不發——宮中名之為「淹了」。 但另一道奏章,就不同了。上奏的人是個小官,山東魚台縣的縣丞徐頊,他揭發了一件口耳相傳,但從未見諸文字的宮闈之秘,那就是紀太后致死之因,請求逮捕當年為紀太后診病的御醫,及萬氏戚屬曾出入宮禁者,嚴加審訊。 皇帝可以「淹」曹璘之奏,卻不能「淹」此奏。世間如有人指出某人的殺母之仇,而此人竟默爾以息,不加追究,這還算是人嗎?為此,皇帝將原奏發交廷議。 萬安一看此奏,驚恐萬狀,一再聲言:「我久已不跟萬家來往了」;另一閣臣劉吉與萬家是姻親,自然亦不能不起恐慌,與萬安竭力活動,希望在廷議中打消其事。但萬安卑鄙,劉吉刻薄,人緣都很壞,所以廷議的結論是:「應如徐頊所請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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