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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七


  「懷司禮,」他指著一迭卷宗說道,「汪直所為的不法之事,都有案可稽。朝臣無大小,有罪皆須先請旨奉准,方能逮捕審問。汪直擅自逮捕太醫院院判蔣宗武,禮部郎中樂章,行人張廷綱,刑部郎中武清,清軍禦史黃本。左通政方賢四品,浙江布政使劉福三品,亦且不免。南京,祖宗根本重地,留守大臣,汪直亦擅自逮捕;宣府、大同,北門鎖鑰,守備不可一日或缺,汪直一天之中,拿問了五員武將,械系至京。請問,汪直不去,國家如何不危?」

  「昔日王振用事,尚且不致如此跋扈!」性情激烈的劉珝,接著發言,「土木堡之變,至今不過三十年,皇上莫非就忘記了先帝蒙塵之苦?」劉珝越說越激動,搥胸頓足地哭道:「皇上如果不罷西廠,天下就會大亂。外患可禦,內亂難平,那時有十個於少保亦難以為力。懷司禮,請你在皇上面前力爭,倘或皇上還要用汪直,請先罷免閣臣!」

  懷恩一直沒有作聲,只是將左手食指咬得格格作響。不知他是切齒于汪直呢;還是想到汪直如此罪大惡極,竟無所聞,有愧職守,誤責賢良而自悔自恨。

  「是了!」他終於拱拱手說,「四位閣老,朝廷柱石,懷恩盡知。明日必有以報命。」

  懷恩回宮覆命,皇帝一見,先就詫異地問:「懷恩,你的手指怎麼啦?」

  這一下懷恩自己才發覺,左手食指,齧咬過重,皮骨已破,血正涔涔下滴,當即答說:「奴才聽四閣臣所言,實有齧指之痛。奴才據實回奏,不敢回護,更不敢欺罔。據謹身殿大學士商輅說——」他將商輅的話,幾乎一字不遺地覆述了一遍。

  皇帝大為驚訝。「汪直真是這麼過分嗎?」他還是不太相信的語氣。

  「內閣,」懷恩用手比了一下,「有這麼厚一迭卷宗,都是告汪直的。」

  「你看了沒有?」

  「沒有。」

  「那,真假就不可知了。」

  「可是,『東劉先生』的眼淚是不會假的。」懷恩這才轉述劉珝要求他在御前力爭的話。

  皇帝聽完,沉吟了好一會說:「原奏中只請『罷汪直以全其身』,你去傳旨訓飭,西廠撤銷,東廠照舊。」

  「是。」懷恩問道,「韋瑛呢?」

  原奏中在「罷汪直以全其身」之下,還有一句話,「誅韋瑛以正其罪」,懷恩此問,原意想殺韋瑛,但皇帝不允。

  「把他攆出去,也就算了。」

  於是懷恩將汪直召至司禮監,狠狠訓飭了一頓,西廠立罷,韋瑛遣發到宣化府充當苦差。消息一傳,朝野歡聲雷動,甚至還有人放鞭炮稱慶。

  但是,亦有人頗為汪直講話,如左都禦史王越,在朝房中見了二劉便說:「汪直行事,亦有很公平的。商、萬兩閣老在事甚久,是非甚多,對汪直有所忌憚,欲去之而後快;兩公入閣才多少日子,何苦如此?」

  「我輩所言,非為己謀。」劉珝答說,「而況不公之事要靠汪直來糾正,試問朝廷置公卿是幹甚麼的?」

  王越無言以對,但內心卻期望汪直能夠複起。原來此人是徐有貞一路的人物,才大志亦大,博涉書史,多力善射,所以雖是進士出身,卻期望立邊功來封侯。事實上邊功已至,封侯之願卻猶渺茫。原來這三十年來,朝廷的外患已有變化。也先早就去世,韃靼內部,殺伐相循,其中較強的酋長為毛裡孩、阿羅出、孛魯乃、滿都魯、孛羅忽,入寇之處,不外遼東、宣化、大同、寧夏、甘肅,去來不常,為患不久。這種情形,到了天順初年,起了個很大的變化。

  變化之起,是由於阿羅出發現河套是個好地方——黃河自青海流入甘肅境,至蘭州附近,折而往北,經寧夏入綏遠,複又東流,至接近山西處,屈曲向南,直下潼關,成為陝西與山西的界河。西起蘭州、東至山西偏頭關,這個由東、北、西三面黃河所包圍的區域,名為「河套」,土地肥沃,水草豐盛,但自唐朝在黃河以北築東、中、西三受降城後,河套雖有蒙古部落,仍視作內地。明朝初年,阻河為守,沿長城築高臺碉堡,防範甚密。永樂初年,看韃靼漸漸北移,守將始撤至長城以內的榆林堡。

  及至阿羅出潛入河套,發現可以久居,便盤踞不去了。接著毛裡孩、孛羅忽也來了,但三部互爭水草,無法大舉入寇,一面遣使通貢,一面相機騷擾,朝廷以安撫為主,邊將則玩忽不戒,以致河套日漸多事。

  到得成化二年,韃靼各部取得協議,入延綏聯合南侵,朝廷拜撫甯侯朱永為靖虜將軍,而以大同巡撫王越參贊軍務,雖然打了兩個勝仗,但並不能將毛裡孩等部落逐出河套,因為官軍能作戰的只得萬把人,而韃靼人數則有數倍之多,而且備多力分,更覺不敵。

  於是朱永與王越會銜上奏,條陳戰、守兩策,戰則須調兵十五萬,兵部尚書白圭無從調遣,只好採取守勢,朱永召回,王越亦奉命回京議事。

  但廷議仍主進剿,先前之不能成功,是因為將權不一,宜專遣大將調度。於是拜武靖侯趙輔為平虜將軍,陝西、寧夏、延綏三鎮總兵,皆歸節制。王越其時已加了總督銜,仍舊參贊軍務。不久,趙輔因病召回,改由甯晉伯劉聚代替,參贊則仍是王越。

  王越在榆林堡前後七年,經常親自領兵出擊。韃靼部落又是一番滄桑,毛裡孩勢力漸衰,最強的兩個酋長是滿都魯、孛羅忽。成化九年九月,滿、孛二人將老弱婦孺安置在靈武以東、靠近寧夏、出鹽的花馬池地方,然後長驅南下,一直蹂躪到秦州、安定,快接近渭水了。

  在榆林堡的王越得報,率領延綏總兵官許甯、遊擊將軍周玉各領五千騎,由榆林往西,過紅兒山、白鹽池,兩晝夜行了八百里路,打算抄韃靼的後路,直搗花馬池。其時秋風大起,黃塵迷目,向西北前進的官兵頗以為苦,王越只好暫時駐馬,等風勢過去再說。

  不道有個頭髮已白的老兵,在他馬前拜了下去。「恭喜王大人,」他說,「這一去一定大勝。」

  「何以見得?」

  「去的時候有風,黃沙把我們的影子都遮沒了,韃子不會發現。」老兵又說,「等我們搗了他的老巢,韃子擄掠回來,是在下風,趁風勢之助,迎頭痛揍。哪有個不勝的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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