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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〇


  於是即日召見,下了密命。准汪直揀選年輕得力的太監,亦可選用錦衣衛的人,單獨聚居一處,探得大小奸宄的動向,可以不經懷恩,直接奏聞。

  於是汪直在西城靈濟宮前,買了一所極寬敞的房子,號為「西廠」,在錦衣衛中選了一批年輕幹練但品行大多不端的校尉,還蓄養了一些地痞無賴,換穿了便衣,大街小巷、白天黑夜,潛行探訪。汪直奉到的手敕是:「大政小事、方言巷語,悉探以聞。」因此,某某官員妻妾爭夕,半夜大打出手,驚動四鄰;某某富商「扒灰」,其子憤而削髮,遁入空門等等新聞,往往成了皇帝午睡醒來,消閒遣悶的好法子。在文華殿西的集義殿中,汪直幾乎是無日不奉召的。

  汪直的爪牙,遠及山東、河南。有個南京鎮守太監覃力明,進貢事畢,由運河南歸,帶了一百船私鹽,浩浩蕩蕩經山東德州到了武城縣,再往前走便是南北貨運最大的一個稅關臨清關。

  武城縣有個典史,兼任臨清關的差使,職司巡察,看到這種連檣結隊,充塞河面的鹽船,自然要上前盤問,可有准予運銷的憑證?不道惱了覃力明,一掌將這個典史的牙齒都打掉了。他的手下還揮刀殺了武城縣的一個差役。

  汪直得報,即時面奏。皇帝對覃力明的印象本不甚佳,隨即降旨逮捕覃力明到京審問,果如所奏。皇帝認為汪直很能幹,自己設西廠刺事的措施,完全正確,因而對汪直亦更寵信了。

  不久,汪直掀起一件震驚朝野的大案。事起於「三楊」之一楊榮的曾孫楊曄,世襲福建建寧衛指揮,居鄉難免不法,且有與海盜勾結走私的情事,為仇家上告於福州鎮守太監。

  楊曄懼罪,與他的本生父親楊泰逃到京城,匿居在他的姐夫內閣中書董璵家中,密商如何脫罪。

  「如今勢力最大的是提督西廠的太監汪直。有他一句話,福州的鎮守太監一定會買賬。」董璵又說,「我同汪太監說不上話。不過他的心腹韋百戶,我是熟人,我來託他。」

  這韋瑛原是京師的一名無賴,三年前三邊總制王越在河南平亂,韋瑛由一個同姓的太監關說,隨定西侯蔣琬走了一趟延綏,以戰功升為錦衣衛百戶。此人狡詐百出,與汪直臭味相投,視作心腹。董璵去託他,滿口答應。哪知到了汪直那裏,全不是這回事。

  「這楊曄是有名的豪富。他的錢都是做海盜弄來的,最近招納亡命,預備出海,到日本勾結倭寇,攻打福建。如今父子兩人,逃在他姐夫董璵家。」韋瑛慫恿著說,「汪公公,抓住了楊曄這個叛逆,是真正的大功一件。」

  汪直大喜,即時在錦衣衛調了人馬,到董璵家搜捕,父子翁婿,一網打盡。西廠自己設有刑獄,各種苛刑,非常人所能想像,有一種叫做「琶」刑,是將一個人骨頭的關節,用特殊手法,寸寸解開。楊曄曾經三上琶刑,絕而復甦;逼問他攜帶到京的金銀財寶,匿藏何處?楊曄熬刑不過,隨意供了一個人。這下,他的叔父兵部主事楊士偉便大遭其殃了。

  楊士偉全家被捕,飽受酷刑,財產當然絲毫不存了。到得結案時。楊曄已死在獄中,楊泰論斬、楊士偉貶官;韋瑛為汪直派到福建去抄楊曄的家,其中一部分來自海外的奇珍異寶,未入「贓罰庫」,轉到昭德宮去了。

  由於楊士偉被捕,並未請旨,因而開下一個惡例。從南京留守的大臣,到鎮守大同、宣化的將帥,汪直要抓就抓,肆無忌憚。這一來,商輅認為閣臣不能不說話了,邀集同僚密議。

  這時的大學士又添了兩位,都是皇帝在東宮的舊人,亦都姓劉,一個叫劉珝,皇帝稱之為「東劉先生」;一個叫劉吉,與劉珝同年,都是正統十三年的進士。

  二劉的性情不同,劉珝伉直,劉吉陰刻,所以劉珝看不起萬安,曾當面斥之為「無恥負國」;而劉吉則私下與萬安交好,面且透過萬安的關係,結納了萬貴妃的兩個弟弟。但談到對付汪直,二劉甚至萬安的態度是一致的,因為汪直在朝中,只賣由三邊總制內調為左都御史、兼督京營的王越一個人的賬,劉吉與萬安亦不免自危,所以都願力助商輅。

  奏稿由商輅親自起草,數汪直十一大罪。結論中說:「陛下委聽斷於汪直,直又寄耳目於群小,如韋瑛等輩,皆自言承密旨,得專刑殺,擅作威福,殘虐善良。陛下若謂摘奸禁亂,法不得已,則前此數年,何以帖然無事?且曹欽之變,由逯杲激成,可為殷鑒。自汪直用事,士大夫不安其職,商賈不安於途,庶民不安於業,若不亟去,天下安危未可知也。」

  此奏上達御前,皇帝大為不悅。「也不過重用了一個太監,又何至於一下子就危及天下?」他對懷恩說,「你到內閣去問,這道奏章是誰主的稿?話說得重一點!」

  原來汪直因為有直接面奏之權。所以他的所作所為,懷恩不大知道。同時汪直有一道嚴格的禁令,凡在西廠服役的,絕對不許洩密,所以連懷恩亦被瞞過了。到得內閣本乎「話說得重一點」的面諭,詰責的措詞跟語氣,都很嚴厲。

  四閣臣的表情是:劉珝氣憤,劉吉陰沉,萬安皺眉,而只有商輅,平靜如常。

  「懷司禮,」他指著一疊卷宗說道,「汪直所為的不法之事,都有案可稽。朝臣無大小,有罪皆須先請旨奉准,方能逮捕審問。汪直擅自逮捕太醫院院判蔣宗武,禮部郎中樂章,行人張廷綱,刑部郎中武清,清軍御史黃本。左通政方賢四品,浙江布政使劉福三品,亦且不免。南京,祖宗根本重地,留守大臣,汪直亦擅自逮捕;宣府、大同,北門鎖鑰,守備不可一日或缺,汪直一天之中,拿問了五員武將,械繫至京。請問,汪直不去,國家如何不危?」

  「昔日王振用事,尚且不致如此跋扈!」性情激烈的劉珝,接著發言,「土木堡之變,至今不過三十年,皇上莫非就忘記了先帝蒙塵之苦?」劉珝越說越激動,搥胸頓足地哭道:「皇上如果不罷西廠,天下就會大亂。外患可禦,內亂難平,那時有十個于少保亦難以為力。懷司禮,請你在皇上面前力爭,倘或皇上還要用汪直,請先罷免閣臣!」

  懷恩一直沒有作聲,只是將左手食指咬得格格作響。不知他是切齒於汪直呢;還是想到汪直如此罪大惡極,竟無所聞,有愧職守,誤責賢良而自悔自恨。

  「是了!」他終於拱拱手說,「四位閣老,朝廷柱石,懷恩盡知。明日必有以報命。」

  懷恩回宮覆命,皇帝一見,先就詫異地問:「懷恩,你的手指怎麼啦?」

  這一下懷恩自己才發覺,左手食指,嚙咬過重,皮骨已破,血正涔涔下滴,當即答說:「奴才聽四閣臣所言,實有嚙指之痛。奴才據實回奏,不敢迴護,更不敢欺罔。據謹身殿大學士商輅說——」他將商輅的話,幾乎一字不遺地覆述了一遍。

  皇帝大為驚訝。「汪直真是這麼過分嗎?」他還是不太相信的語氣。

  「內閣,」懷恩用手比了一下,「有這麼厚一疊卷宗,都是告汪直的。」

  「你看了沒有?」

  「沒有。」

  「那,真假就不可知了。」

  「可是,『東劉先生』的眼淚是不會假的。」懷恩這才轉述劉珝要求他在御前力爭的話。

  皇帝聽完,沉吟了好一會說:「原奏中只請『罷汪直以全其身』,你去傳旨訓飭,西廠撤銷,東廠照舊。」

  「是。」懷恩問道,「韋瑛呢?」

  原奏中在「罷汪直以全其身」之下,還有一句話,「誅韋瑛以正其罪」,懷恩此問,原意想殺韋瑛,但皇帝不允。

  「把他攆出去,也就算了。」

  於是懷恩將汪直召至司禮監,狠狠訓飭了一頓,西廠立罷,韋瑛遣發到宣化府充當苦差。消息一傳,朝野歡聲雷動,甚至還有人放鞭炮稱慶。

  但是,亦有人頗為汪直講話,如左都御史王越,在朝房中見了二劉便說:「汪直行事,亦有很公平的。商、萬兩閣老在事甚久,是非甚多,對汪直有所忌憚,欲去之而後快;兩公入閣才多少日子,何苦如此?」

  「我輩所言,非為己謀。」劉珝答說,「而況不公之事要靠汪直來糾正,試問朝廷置公卿是幹甚麼的?」

  王越無言以對,但內心卻期望汪直能夠復起。原來此人是徐有貞一路的人物,才大志亦大,博涉書史,多力善射,所以雖是進士出身,卻期望立邊功來封侯。事實上邊功已至,封侯之願卻猶渺茫。原來這三十年來,朝廷的外患已有變化。也先早就去世,韃靼內部,殺伐相循,其中較強的酋長為毛里孩、阿羅出、孛魯乃、滿都魯、孛羅忽,入寇之處,不外遼東、宣化、大同、寧夏、甘肅,去來不常,為患不久。這種情形,到了天順初年,起了個很大的變化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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