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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一


  於是胡惟庸親自去拜訪李善長,試探之下,果如楊文裕所言。因此,過了些日子,胡惟庸便又指使李存義再去剴切相勸。

  這一回李善長歎了口氣說:「我今年七十七,去日無多。等我死了,隨便你們怎麼去搞吧!」

  這已有縱容的意思,更糟的是還有包庇的實據。兩年以前,開平王常遇春的妻弟,涼國公藍玉,奉命出塞,在捕魚兒海地方,抓到了一個以前為胡惟庸充任勾結元朝後裔的密使封績。報告到京,李善長將這件事隱匿不奏。太祖命錦衣衛逮捕封績,果有其事。這時禦史台牆倒眾人推,交章嚴劾。李善長被捕審實,覆奏一上,太祖以李善長開國元勳,知道逆謀而不舉發,狐疑觀望,心懷兩端,大逆不道。全家包括妻、女、弟、侄,共七十余口,連七十七歲的李善長,盡皆處決。唯一活命的是駙馬都尉李祺,連同臨安公主一起遷到淮西安置。

  為這件案子,太祖寒心極了,也傷心極了,對胡惟庸、李善長,他覺得自己相待之厚,至矣盡矣,而居然想奪他二十五歲起兵血戰經營,打了十五年才打下來的天下,人心可怕,一至於此!因此也就起了一個甚麼人都不能相信的想法。窮追大索,決意除惡務盡,先後族誅的人數達三萬人之多,株連所及,除封侯的七家勳臣以外,連皇八子朱梓亦在其中。

  朱梓於洪武三年封潭王,十八年就藩長沙,英敏好學,敬禮儒臣,實在是個賢王。只以王妃之父都督于顯、長兄寧夏指揮于琥,同為胡惟庸黨羽而被誅,潭王內心不安,太祖特為遣派使者去慰勸,但不應有召見之諭。潭王大懼,在長沙的王宮放起一把火,與王妃雙雙自焚而死。有人說:虎毒不食子,太祖即令秉性嚴厲,而潭王並無參與胡惟庸謀反的實據,太祖召見,絕無殺子之理,所以潭王之「畏罪自盡」,一定別有原因。

  這原因是甚麼?傳說:潭王生母達定妃,原是陳友諒的「妃子」。

  元末群雄並起,太祖的第一勁敵便是國號為「漢」、年號為「大義」、自立為「皇帝」的陳友諒。他在全盛時,盡有江西、湖廣之地。太祖設計,一敗之于江甯龍灣,再敗之於安慶慈湖,陳友諒棄江州,走武昌,造樓船數百艘,大舉東下。哪知鄱陽湖大戰,得風勢之助,太祖火攻大捷,陳友諒艨艟巨艦,盡付東風東流,就此一蹶不振。太祖扼守湖口,陳友諒被困突圍,中流矢而死,子女玉帛盡歸太祖。達定妃正有孕在身,歸太祖後,生子便是皇八子潭王朱梓。

  此說並不可信,因為達定妃先生皇七子齊王朱榑,如說歸太祖時有孕,生子亦不應是皇八子。因此,又有人說,朱榑、朱梓其實是張士誠的兒子。

  張士誠是江蘇泰州人,兄弟四人皆為鹽梟,於元順帝至正十三年起事後,僭號「大周」,建元「天佑」,但一度投降元朝,到至正二十三年,複又僭號——因為在蘇州「建都」,所以自號「吳王」。張士誠的「版圖」,南抵紹興、北達徐州、東至海濱、西與太祖的江淮相距,方廣兩千餘裡,帶甲數十萬。可惜張士誠並無遠圖大志,部下文恬武嬉,失地概置不問,就此為太祖逐漸蠶食。到至正二十六年,只剩下一座蘇州城。蘇州八城門,為太祖麾下大將徐達、常遇春、華雲龍、湯和、康茂才、耿炳文團團圍定;另派精兵、防守水路。圍到至正二十七年九月,徐達破葑門,常遇春破閶門,張士誠收拾殘兵巷戰于萬壽寺大街,作困獸之鬥。

  當破城時,張士誠問他的妻子劉氏:「我是完了,你們怎麼樣?」

  「你請放心,我們不會替你丟臉的。」

  等張士誠跨馬巷戰時,劉氏將張士誠所有的姬妾,都帶入一座題名「齊雲」的高樓,積薪樓下,然後以最幼兩子交付乳媼,多給金銀,要她藏匿民間。處置了這樁後事,劉氏命他養子縱火焚樓,她自己亦自縊而死。兵敗的張士誠,亦決心自殺,在他妻子身旁上吊,頭剛套入圈套,有人破門而入,是他的舊部而為太祖降將的趙世雄,將張士誠抱了下來,勸他投降。張士誠瞑目不語,趙世雄派人將他抬出葑門,送到金陵。一路上張士誠絕食,到了金陵,終於還是自縊而死。

  他那兩個小兒子,流落民間,下落不明。有人說,即是為太祖所獲,作為自己兒子的朱榑、朱梓。此一說較為可信,因為太祖第六子朱楨,出生時正好平武昌的捷報到達,因而封之為「楚王」;而平武昌是在至正二十四年,皇九子趙王杞則生於洪武二年,齊、潭兩王,應生於至正二十四年以後,洪武元年以前,以年歲而論,正與張士誠兩幼子相合。潭王之不敢奉召,或者正因為他自己知道並非太祖之子,怕一進了京,太祖無所顧惜而被誅。不過宮闈事秘,疑莫能明,誰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。

  §十八

  當胡案株連及天下時,林賢銜胡惟庸之命東渡通倭的事,當然亦被抖了出來。林賢不用說,被滅了族;而對日本更為惱怒,決意斷絕往來,加強防海,在福建、浙江、江蘇沿海,築十六城,置千戶所二十;後來又在福建沿海置五個指揮使司,領千戶所十二,專為防倭。

  到得成祖登基時,日本南北朝歸於統一,複通貢使。成祖因為生母碽妃是朝鮮人,為了照顧外家,對日本的貢使頗為優遇,以示為朝鮮而懷柔遠人,規定十年一貢,人不過兩百,船隻兩艘,不得攜帶軍器,違者以入寇論,但日本夾帶的私貨,何止十倍?而且船中攜帶軍器,如果官軍未有防備,便即大肆擄掠;否則便稱朝貢,同時從事私貨貿易。這種亦商亦盜的行徑,到了宣德年間,越來越猖獗了。

  當陶成奉派到浙東時,適逢倭船四十艘,剛擄掠過溫州。陶成深知必有內奸導引外寇,下令清查戶口,不是本地人而逗留不去者,詳加盤詰。結果查到兩個乞兒,一個叫周來保,一個叫鐘普福,是處州人,細問蹤跡,言語支吾,終於查明是倭船的嚮導,而且探知倭船將轉犯台州,預定在桃渚地方登陸。

  桃渚是台州的一個港口,設有千戶所。陶成趕到那裡,視察海口,測定有三處地方,宜於登陸——倭船登陸,都在漲潮之時,而且往往是在午夜。陶成心想,倭船四十艘,起碼有四千人;而千戶所只得一千二百人,眾寡不敵,所以必得在倭寇搶灘時,迎頭痛擊,才能讓他們知難而退。

  於是精心苦思,想好了一條計策,下令徵購一寸厚的木板數百方;同時命令所有的鐵匠鋪,日夜趕工,打造三寸長的鐵釘,材料齊備以後,親自領頭動工,將鐵釘製成縱橫間隔相距四寸的釘板,鋪在潮水所到之處,然後調集兵丁,各攜弓箭,在數十步外,悄然埋伏。

  這天是五月十三,相傳為關聖帝君的生日,陶成與千戶所的兵丁,在月下會食,以關公的忠義相勉。飽餐以後,各就埋伏的位置;陶成登上望樓,瞭望遠處,午夜潮漲,驚濤拍岸聲中,倭寇的大船紛紛湧到,及至船停搶灘,倭寇才知道中計,有的足背洞穿,有的痛極而倒。陶成便在望樓上放起一響號炮,頓時飛矢如雨——這一仗打得漂亮極了,倭寇死了兩千多,官兵一個不傷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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