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安樂堂 | 上頁 下頁
二五


  這下提醒了盧忠,當天便去求教仝寅。通過姓名,抽出一個字卷,助手打開來看,告訴仝寅是個「巨大」的「巨」字。

  「足下問甚麼?」

  「我問一件事。」

  「甚麼事?」

  盧忠支支吾吾地答說:「仝先生,能不能不告訴你?」

  「這個字已經告訴我了。『巨』為『不臣』之象。」

  盧忠大吃一驚。「仝先生,」他說,「我決不是要造反。」

  「我不管你造反不造反。你造反是你的事,與我無關,你不必急於剖白。」

  「那麼,我請問,我做這件事吉凶如何?」

  仝寅命助手在水牌上將「巨」字橫寫,在盧忠看來,其形如「(『巨』字逆時針旋轉90度)」,然後笑一笑問:「足下自己看,它形狀像甚麼?」

  「我看不出來。」

  「這是『環首』之形,不是你自己上吊,就是要受絞刑。」

  盧忠臉色大變。「仝先生,仝先生,」他哀聲說道,「看看有甚麼解救?」

  「足下的名字,已經告訴你自己了。」

  「忠!」盧忠在心裡喊出這一個字,沉吟了好一會,從身上掏出一錠銀子說:「仝先生,五兩銀子的謝禮。」

  「請收回!」仝寅搖搖手,「十天以後,足下如果沒事,再來送我。」

  這表示禍已迫在眉睫了,盧忠苦思焦慮,終於想到了「佯狂避世」這句成語。避世便是跳出世俗的是非之網,或許可以免禍。

  想定了就做。恰好這天又來傳他對質,盧忠便在錦衣衛大堂裝起瘋來,胡言亂語,又哭又笑,甚至滿地打滾,自己將自己折騰得不成樣子,很快地成了一則新聞。

  這則新聞傳到商輅耳中,心想進諫的機會到了,趁王誠到內閣宣旨之便,將他邀到僻處密談。

  「盧忠告變一案,問官似乎有意要鍛煉成獄。萬一王瑤、阮浪有一言半語誣及上皇,請問王公公,這案子怎麼了?」

  「是啊!」王誠緊皺著眉說,「這案子是不能問的!無奈——唉!」他歎口氣沒有再說下去。

  原來他很瞭解景泰帝的心態,一半是真有疑惑上皇謀複沂王為皇儲之心;一半亦不無窮究王瑤、阮浪,能將上皇牽涉在內之意。但他沒有進一步去想,果然如此,怎生收場?莫非還能廢掉上皇?從古以來,只有廢後、廢儲,哪裡聽說過太上皇帝亦可廢的?但這話不便明諫,幾次諷勸,景泰帝不知是真的不曾省悟,還是有意裝糊塗,總是默然不答,只天天查詢鎮撫司審問的結果。

  「王公公的話,一針見血,這一案是不能多問的。如今倒有一個奏請勿再追究的說法,或足以動天聽。」

  「喔,請教!」

  「盧忠不是個瘋子嗎——」

  「啊!啊!」一句話提醒了王誠。易儲是他主謀,雖因此得以見寵於新君,但亦不免愧對故主,如今能有斡旋補過的機會,當然不會輕易放過,當時想一想說道:「商先生,你我一起見皇上,如何?」

  「除非皇上特召。」

  「當然。我跟皇上去面奏,商先生聽我的消息。」

  第二天,小太監到內閣傳宣,特召商輅在乾清宮思波軒垂詢機務。進宮行禮以後,景泰帝說:「王誠面奏,說你有大事要當面陳奏,你說吧!」

  「王瑤、阮浪系獄已久,供詞前後如一。上皇只是偶爾以刀袋賜阮浪,阮浪又轉贈王瑤,別無其他緣故,盧忠告變,事屬虛罔。如今才知道盧忠原有失心瘋,可知所言皆妄。皇上不宜輕信,致傷天倫。」

  「喔,」景泰帝轉臉問王誠,「盧忠真的是個瘋子嗎?」

  「是。」

  「何以不早奏?」

  「盧忠所奏之事,關係重大,哪個敢說他說的是瘋話?而且當時瘋病不曾發作,亦很難斷定他是真是假,如今可是真相大白了。」

  「所謂真相大白是甚麼?」

  「完全是盧忠胡說。外面還有些傳說,不敢妄奏。」

  「甚麼傳說?」

  「說王瑤調戲了盧忠的妻子,盧忠為了報復,叫他妻子把王瑤灌醉了,偷了他的刀袋,作為告變的證據。」

  「盧忠可惡!」景泰帝毫不思索地說了一個字,「拿!」

  於是盧忠也拿交錦衣衛北鎮撫司了。這一來案情發生了極大的變化,錦衣衛都督同知,修武伯沈煜去見王誠,表示案子很難辦。

  「這一案鬧得這麼大,忽然一下子說是虛無縹緲的事,那不成了大笑話?鬧笑話還在其次,案情上有個矛盾:如果要辦盧忠,就得釋放阮浪、王瑤;要辦阮浪、王瑤,盧忠就不能辦。」

  「說得是,盧忠有誣妄之罪,阮浪、王瑤被誣,自然無罪。」王誠問道,「照你看呢?應該辦誰?」

  「就事論事,當然該辦盧忠;為阮浪、王瑤洗刷。」

  王誠沉吟不答,因為他知道,景泰帝以阮浪事上皇極忠,很想殺他。這件事該怎麼處置,必須請旨。

  結果並未請旨,王誠跟金英商議以後,便決定了辦法,此案只有虎頭蛇尾,不了了之。盧忠不能辦,阮浪、王瑤要殺,不過罪名不是密謀複儲,另有說法,王瑤調戲盧忠之妻,惹出偌大是非,固然該死;阮浪以上皇御賜器物,隨意贈人,事屬大不敬,亦是罪在不赦。

  於是,阮浪、王瑤當天晚上,便死在北鎮撫司;盧忠杖責八十革職釋放。他拿了那五兩銀子又去謝仝寅,而仝寅依舊不受。

  「十年以後,足下安然無恙,再來謝我。」仝寅已料到上皇如果復辟,盧忠仍舊難逃一死。

  ***

  在十一月初二沂王見浚過了七歲生日不久,金英帶了一個消息到南宮來:太子見濟得了驚風,兩天以後,不治夭折。

  「皇天有眼!」周貴妃冷笑一聲,還想再發議論時,為上皇攔住了。

  「你千萬不可幸災樂禍!只有壞處,沒有好處。」上皇複又對八歲的重慶公主說:「你跟你弟弟,不要提見濟的事。你懂我的意思嗎?」

  「我不懂。不過爹叫我不要提,我就不提。」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