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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六


  「乖!」重慶公主是上皇的長女,亦為周貴妃所出。生的那年,適逢孫太后四十正壽,所以封號叫做「重慶」。她從小就很懂事,除了小他一歲的沂王以外,還有四個弟弟,榮、許兩王加上高淑妃生的見澍、周貴妃生的見澤,另有兩個尚無封號的妹妹。對於五弟兩妹,非常友愛,雖只八歲,已儼然長姊的模樣,能幫著諸母照料繈褓中的弟妹了。

  「你也要告誡太監、宮女,不准談這件事。」上皇又說,「尤其是阿菊。」

  二十四歲的阿菊,豈肯不談此事?不過不敢公然談論而已,私下常常打聽外間的議論,是不是有大臣主張恢復沂王的儲位?所聽得的說法不一,有的雖有此心,但有阮浪、王瑤的前車之鑒,不敢開口;有的認為時機未到,等過一兩年,景泰帝仍未有子,那時奏請複儲,才能為景泰帝所接受。

  阿菊認為這個說法最有道理。因此,常常在一尊白玉所雕的送子觀音像前默禱,千萬別送一個兒子給景泰帝。

  §八

  景泰五年端午前一天,監察禦史鐘同,在朝房中遇見他的至交,禮部儀制司郎中章綸,很興奮地對他說:「家母從江西回來了。」

  「喔!」章綸微覺詫異,不明白他何以有此神情,只好漫然答應,「我過一天跟她老人家去請安。」

  「如果今天沒事,不妨到舍間小酌,我有一件大事跟你商量。舉此大事,家母已經欣然見許了。」

  話越說越玄了,是何大事?而舉此大事,又何以須得他母親同意?

  這章綸性子很直,忍不住答說:「我想不出要令堂准許以後才能辦的,會是甚麼大事?」

  「是,」鐘同附耳說道,「奏請複儲。」

  章綸恍然大悟。原來正統六年,好大喜功的王振,發大兵征雲南麓川的土司,翰林院侍講,江西安福籍的劉球,上奏諫阻,認為麓川小丑,無足輕重;倒是瓦剌,必將成為邊患,應及早防禦。奏上不聽。

  到得正統八年五月,雷震奉天殿,下詔求直言,劉球奏陳十事,複又提到麓川連年用兵,得不償失,以及應該防備瓦剌。王振有個心腹,欽天監正彭德清,是劉球的小同鄉,但行止卑污,劉球從不跟他往來;此時便大進讒言,說所奏十事,都為王振而發。王振大怒,逮捕劉球下錦衣衛獄,指使馬順殺之於獄中,支解屍體,劉球的長子只覓得一條手臂,裹著血衣而葬。

  當劉球上疏之前,本約好他的同鄉好友,江西吉安人的翰林院修撰鐘複聯名同上。鐘複本已同意,但為他的妻子所阻。劉球便親自到鐘家去勸鐘複,鐘太太便在屏風後面開罵了:「你要做忠臣,自己去做好了。何苦連累他人?」

  聽得這話,劉球歎口氣說:「這種事,他竟跟他老婆去商量!」及至單獨上奏,果然被難。但沒有多久,鐘複亦一病嗚呼。鐘太太大為悔恨,常常哭著說:「早知如此,還不如讓他同劉先生一起死!」

  這位鐘太太,就是鐘同的母親。鐘同從小就有成父之志的念頭,有一回去瞻仰「忠節祠」,看到吉安先賢歐陽修,及抗金兵而死的楊邦乂等人的塑像,自己也立下一個志願,死後能入祀忠節祠。

  這回奏請複儲,吉凶莫卜,身為人子,自然要請命而行。這與他父親之「謀及婦人」的情形是不同的。鐘太太不能成夫之志,一直引為憾事,所以對於愛子能彌補她的遺憾,頗為嘉許。這天晚上,鐘同與章綸燈下密談,決定分別上奏,宜乎在論時政時,似乎不經意地提一提,以免刺激景泰帝的心理。

  相約既定,鐘同的奏疏先上,以「近得賊諜,言也先使偵京師及臨清虛實,期初秋大舉深入,直下河南」開頭,列陳戰備之方、用人之道。關於複儲,他說:「父有天下,固當傳之於子,乃者太子薨逝,足知天命有在。臣竊以為上皇之子,即陛下之子,沂王天資厚重,足令宗社有托。伏望擴天地之量,敦友于之仁,擇吉具儀,建複儲位,實祖宗無疆之休。」

  景泰帝當然不悅,但因話說得頗為委婉,不便發作,命興安宣旨,召集勳戚大臣,舉行御前會議。

  由於景泰帝的意向不明,所以保持沉默者居多。於是景泰帝指名發問:「陳懋,你怎麼說?」

  自從張輔陣亡,甯陽侯陳懋便居勳臣之首,他的女兒為成祖冊為麗妃,所以亦是皇親國戚中行輩最高的,這年已經七十五歲,而精神矍鑠,聲若洪鐘,一把白鬍子,垂到腹部,儀觀甚偉。當時出班,拱笏回奏:「老臣以為『上皇之子,即陛下之子』,鐘同這話說得很好,請皇上採納。」

  「王直,」景奉帝又問,「你呢?」

  「臣所言恐有不當,請先賜罷斥,以便臣能從容畢其詞。」

  未曾發言,先已引罪,他想要說些甚麼話,亦就可想而知。但景泰帝當然要採取寬容納諫的態度,所以連連搖手說道:「你儘管說。說錯了我亦不怪你。」

  於是王直侃侃陳奏,從儲位為國本所系說起,談到中外都希望沂王復位東宮。其中有一句「皇嗣不廣,祖宗所憂」,在景泰帝聽來,頗為刺心。中國從古以來,帝皇絕嗣,責任都在自己,因為粉黛三千,後宮豈無宜男之女?景泰帝自幼為內侍誘引,斲喪過甚,杭妃以外,是否還能種玉於其他妃嬪,是件要碰運氣的事。儲位國本,何能托之於渺茫的運氣?如果無子,帝系就要轉移。諸王爭位,自相殘殺,再來一次「靖難之變」,恐非亡國不可!所以說「祖宗所憂」。

  「大家還有甚麼話?」

  話是每個人心裡都有,最普遍的一個想法,便是鐘同所說的「父有天下,固當傳之於子,乃者太子薨逝,足知天命有在」。當初易儲,要將天下傳之於子,跡近豪奪。如今豪奪不成,仍舊不肯將天下還給人家,這就太說不過去了。不過,雖有話都不願說,有些人固由於守著多言賈禍之戒,也有些人認為不說比說好,因為陳懋與王直的話,已說得很透徹,既然沒有反對鐘同的意見,那就等著景泰帝裁決了,無須再說甚麼。尤其是看到興安雙眼灼灼,那副貓兒等著捕鼠的神情,不能不起戒心,俗話說「言多必失」,萬一說錯了一句話,為興安抓住,大做翻案文章,豈非將好好的一個局面搞壞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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