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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〇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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去年今日,便是土木堡六師大潰之時,創巨痛深,自然記得。「上皇真命天子,暗地裡有神靈保護。有個跟隨在上皇身邊的太監,渾身中箭,像個刺蝟一樣,可是,」袁彬臉上流露出仿佛至今還覺得不可思議的神情,「上皇毫髮不傷,因為這樣,伯顏帖木兒才會在也先面前力爭,一定要保全上皇。」 「怎麼?」太后問道,「莫非還有人要加害上皇?」 「是。當時也先問他的手下,應該怎麼處置上皇?有個名叫乃公的人說:這是老天以仇人賜我們,不如殺掉。伯顏帖木兒大怒說道:『那顏!要這個人在這裡幹甚麼?叫他走——』」 「甚麼叫那顏?」太后打斷他的話問。 「那顏就是中國話中的『大人』,他們都是這樣稱呼也先的。」 「喔,你再說下去。」 「當時伯顏帖木兒說:『大明天子在千軍萬馬之中,居然絲毫不傷。這是上天要保全大明天子,我們何可逆天行事?不如遣使中國,要他們來迎回天子,那顏豈不是博個極好的名聲。』因此,也先才把上皇交了給伯顏帖木兒。如果不是喜寧,上皇早就回來了,而且也不會吃那麼多苦。」 「娘娘,」皇帝接口,「你老人家知道不知道,兒子在這一年當中,覺得最痛快的一件事是甚麼?」 「是——」太后想了一下答說,「莫非是殺喜寧?」 「正是。」 「這喜寧怎麼可惡?」 「言不勝言。有一回攛掇也先,要殺袁彬、哈銘,如果不是我趕了去,兩個人都沒有命了。」 提到這件往事,袁彬的眼眶便紅了。「老娘娘,袁彬這條命是上皇要跟也先拚命拚下來的。」袁彬說,「上皇當時抱住哈銘不放,小韃子不敢連上皇一起捆起來,也先才放了臣跟哈銘。後來也先跟他的人說:你們看人家,君有情、臣有義,中國到底是大國。」 「話雖如此,可是也有喜寧這種忘恩負義的人。我在那裡吃的苦,大半是由於他從中搗鬼。」 「他怎麼搗鬼?」 「譬如,」上皇略想一想說,「有一回也先說:天氣冷了,要給皇帝添點禦寒的東西。喜寧自告奮勇,說『我去辦。』其實甚麼也不辦。晚上冷得睡不著,尤其腳上。只好把一雙腳,讓袁彬挾在脅下,」 說到這裡,袁彬又感動得要掉眼淚了。「老娘娘,」他說,「臣的睡相不好,有天晚上,把一隻手壓在上皇胸口。上皇體恤,怕一動就會把臣驚醒,就那樣子勉強忍著。一直到天亮,上皇才告訴臣有這回事,又為臣講漢光武跟嚴子陵的故事。袁彬甚麼人,能比嚴子陵?不過上皇一定能比中興的漢光武。」 聽得最後一句,太后矍然而驚。「袁彬,」她用低沉的聲音說,「你以後不要跟人去談這回事。切記,切記!」 袁彬一愣,這件事何以不能談?細想一想才明白,這件事不是不能談,不過「漢光武中興」這句話,可能會觸犯忌諱,絕不能說。 於是,他答一聲:「是!臣不會再跟人談這件事。」 「不是說,伯顏帖木兒待你很好嗎?」太后看著上皇問,「何至於讓你受寒?」 「那是在他們的後方,如果是來侵犯,帶著我到大同、到宣化,跟著也先紮營,伯顏帖木兒就照應不到了。」 「我還聽說,也先要叫他的妹妹來服侍你。有這話沒有?」 「有!這也是喜寧出的花樣。還有件可笑的事,也先有個小兒子,想來做駙馬。」 「這也未嘗不可。」太后笑道,「漢家公主和番,本來就有的。」 「那看將來了!果真不得不出此一著,請老娘娘作主好了,不過,我可不想跟也先作親家。」 就這時候,金英趕前說道:「請上皇奉侍老娘娘飲酒賞月,共慶團圓吧!」 「好!好!團圓最要緊。」孫太后又說,「金英,你替我犒勞犒勞袁彬。」 由於是奉懿旨犒勞,所以金英非常客氣。兩者位分懸殊,金英在宣宗朝就是司禮監,正統年間奉旨清理刑部、都察院所系囚犯,在大理寺築壇,金英居中張黃羅傘而坐,各部尚書分列兩旁,那時袁彬只是壇下執旗的小校。如今金英要奉他居上座,使得袁彬大感局促,一再謙辭,折衷改為東西相對而坐。袁彬坐在西首,一抬頭便看到東升的一輪滿月,回想一年以前的此刻,內心有著無可言喻的悲喜激動。 入座未幾,太后頒賜食物,一盤仁壽殿特製的月餅,一盂為袁彬所不識的羹湯。 「這道羹,名為『舌羹』,要用白兔胎來做。」金英親自舀了一小碗,移到袁彬面前,「你嘗嘗看。」 入口軟滑清腴,袁彬奇怪地問道:「這像小荷葉樣的菜,是不是蓴菜?」 「不錯,是浙江鎮守太監進貢的。」 「千里迢迢,貢到京師,居然還是綠的,可真不容易。」 「綠還不足為奇,最難得的是,裹在蓴菜外面的那一層膠汁還在,蓴菜沒有這一層膠汁,就不好吃了。」金英忽然歎口氣,「唉!物在人亡。」 物是蓴菜,人指誰呢?是指金英最親密的同事范弘。永樂中,英國公張輔征交趾,奉成祖之命,帶來十幾個交趾少年。成祖最欣賞的有兩個:一個叫阮安,心思極巧,天生長於營造,目測意量,畫出圖來,完全符合《營造法式》的準則,北京城池宮殿、部院衙門,大都由他監造。 再一個就是範弘,儀容俊秀,語言清朗,在「內書堂」讀書,穎異不凡;經史嫺熟,工於筆劄,在東宮伴讀時,深得仁宗的寵信。宣德初年,升任司禮監,與金英一起受賜「免死詔」。正統年間受賜「銀記」——一方小銀印,上鐫四字褒辭,作為密奏的憑證。範弘的「銀記」上所鐫的褒辭是:「蓬萊起士」。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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