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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九


  「如何不能?」金英答說,「原是上皇以前的常服。」

  「不知道還能穿不能穿?」上皇問道,「你們看我是不是比以前瘦得多了?」

  「眼前略顯憔悴,不過天顏一定日見豐腴。」金英又說,「老奴伺候上皇更衣,文武百官等得太久了。」

  於是上皇更衣,龍袍的腰身嫌寬了,倉卒之間,無可更易,只有用軟帶束緊。然後步出黃幄,只見安定門內,沿著大街,一片旗海——大明皇帝儀仗,最重布旗,有日月旗、風雲雷雨旗、青龍白虎旗、五行旗、二十八宿旗、江河淮濟四瀆旗、五嶽旗、青紅黃白,五色繽紛;每一面旗用甲士五人,一人掌執,其餘四人執弓箭護衛,所穿軟甲,各隨旗色,花團錦簇,燦若雲霞。

  上皇重睹天家富貴,感慨萬千,在文武百官高呼聲中,登上「五輅」中的「革輅」。革輅即是革車,亦就是古代的兵車。上皇御駕親征,雖因兵敗蒙塵,但禮官仍作為他是凱旋還朝,所以請禦革輅。

  在旌旗羽葆前驅後擁之下,上皇進了東華門,皇帝迎拜于輅前。上皇下輅,親手扶起皇帝,執手相看,彼此眼中都含著淚水。

  「大哥!」

  「弟弟!」

  手足天性,流露於這片刻之間,上皇與皇帝相擁痛哭。金英與興安等兄弟倆盡情一慟以後,輕輕地將他們拉開。其時東安門內,已一東一西設下兩張金交椅,上皇在東,皇帝在西,並坐交談。

  「大哥回來了,天大的喜事。」皇帝說道,「神器有主,請即日復位,臨禦天下。」

  「不,不!天位已定,不可更易。也多虧得你艱難撐持,轉危為安,即論崇功報德,亦應該是你登皇位。」

  「我奉皇太后懿旨監國,臣子之職,分當應為。還是請大哥復位。」

  「皇帝至重,既定不可再變。」上皇說道,「我能生歸京師,安居南內,心滿意足了。」

  就這樣遜讓了好一會,皇帝終於說道:「大哥既以天下相付託,我不敢不竭忠盡力,以答社稷蒼生。今後還是要請大哥不時訓誨,免得隕越。」

  「你做天子,比我做得好!」上皇站起來向羅拜于前的文武大臣說道:「皇帝謙德為懷,但我絕無復位之理。從今天起退隱南宮,不問國事。你們要以當年事我的忠忱事皇帝。」

  於是,興安閃出來高聲說道:「請皇上親送上皇,入居南宮。」

  正名崇質宮的南宮,在皇史宬以東、太廟以西,粉牆黑瓦,樹木蓊郁,極其幽靜。如果厭倦了繁華錦繡,到這裡來避囂習靜,求得身心的恬適,那是非常好的去處。但一年之中,飽受奔波流離之苦,空勞錦衣玉食之想,歷劫歸來,仍如寒素,住在這樣的地方,自然意有不足,尤其是在北面金碧輝煌、千門萬戶的大內照映之下,其情更覺難堪。

  因此,上皇自入南宮,便無笑容,在後殿看到瞎了一隻眼、瘸了一條腿的皇后,更是傷感。但錢皇后及周、萬、王、高、韋皇妃,都強忍眼淚,勉為歡笑,上皇亦就只好強自抑制,不談自己,只問後妃的境況。當然,首先要問太后。

  「皇太后會來。」皇后答說,「此刻只怕已從仁壽宮啟駕了。」

  果然,宮女來報,孫太后已經駕出東華門,由金英護持著,乘軟轎到達崇質宮。上皇在宮門外跪接,迎入後殿,聽得孫太后一句:「我們母子居然還能見面!」上皇憋了好一會的眼淚,終於忍不住了。

  上皇伏在地上,號啕大哭,後妃亦都俯伏在後,雖不敢哭出聲來,卻無不淚流滿面。

  孫太后亦頻頻拭淚,等上皇的哭聲稍止,她才出言撫慰:「今天是喜事!你們都別哭了。」她親手扶起皇后,看她的眼淚仍如斷了線的珠串,滾滾而下,忍不住歎口氣:「你已經哭了幾缸的眼淚了!再哭,連另外一隻眼都保不住了。」

  聽得這話,上皇想到才二十二歲的皇后,一朵如朝陽影裡的芍藥,如今竟似敗柳殘花,憔悴殘廢得不成人形,心頭湧起陣陣憐痛,複又「哇」地一聲,放聲一慟。

  「月亮快上來了!」金英說道,「請上皇、娘娘們,陪著老娘娘開筵賞月吧!」

  這麼一說,才讓上皇止住了眼淚。而從這時候開始,上皇才能細談這一年來,在大漠的歲月,為了避免孫太后傷心,有好些苦楚,是不肯說的。只揀些韃子的奇風異俗來談,也一再提到伯顏帖木兒相待之厚,及袁彬、哈銘事主之忠。

  「這兩個人在不在?」孫太后問,「帶來我看看。」

  金英傳懿旨去查問,只有袁彬在,帶入後殿,叩見太后。後妃都躲在屏風後面窺看。

  只見袁彬先向太后行了禮,轉身再要向上皇磕頭時,上皇一把拉住他說:「你坐下來!給老娘娘講講我們在沙漠裡的苦樂。」

  上皇視袁彬如手足,而蒙塵在外,亦無法講君臣的禮節。但此刻不同了,袁彬答說:「在老娘娘面前,臣怎麼敢坐?」

  太后已看到上皇眼中所閃露的友愛的光芒,便即說道:「不要緊,我賞你坐!阿菊,你端個腳踏過來。」

  等宮女阿菊端來腳踏,袁彬先向太后謝了恩,方始半跪半坐在上面,只聽上皇問道:「袁彬,你還記得去年今天的情形吧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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