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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八


  第一篇是罪己詔;第二篇是撫慰群臣、善事景泰書;第三篇是祭文——上皇想到去年此時師潰土木,陣亡將士應該致祭。

  許彬奉旨以後,便在行宮找了個僻靜之處,潛心構思。他的筆下很來得,立言得體,頗為上皇所欣賞,尤其是那篇祭文,仿照《吊古戰場文》的筆法,寫得氣勢悲壯,章節蒼涼,最後說到上皇生還,足慰英靈,其中且為王振多所開脫,更符上皇的私衷。

  原來王振與上皇的關係,是任何人所無法瞭解的。他之由一個不知生母為誰何的庶孽而能成為孫太后之子,得以繼位,完全是王振一手所策畫。

  由於要在土木堡設祭,所以提前一天動身。八月初十那天,上皇親祭以後帶著楊善、許彬,重臨當時蒙塵的遺跡,徘徊瞻顧,悲喜交集,直到日落,方始在諸臣一再催請之下,策馬到了懷來。商輅已經在這裡等了兩天了。

  看到商輅,在上皇別有一份疚歉之感,因為他名為「展書官」,其實等於授讀的業師。他在為上皇講解唐史時,對宦官的跋扈,每每陷君於不義,講得詳明剴切,雖無一言及于王振,但上皇不能無慚。

  入夜,君臣倆燈下談心。上皇問道:「商先生,你看,天下後世,視我是怎樣的一個天子?」

  商輅略想一想答說:「謙讓明哲之主。」

  上皇將「謙讓明哲」四字,好好體會了一下,點點頭說:「我明白,謙讓還要明哲,始足以保身。」

  「天子聖哲。」商輅信口答了這四個字,這是教蒙童如何分辨四聲的一句歌訣:「平上去入,天子聖哲」。因為「天子聖哲」,恰好分為「平上去入」四聲。

  「商先生,」上皇又問,「也先告訴我,是於謙堅持要我遜位,有這話沒有?」

  「若是也先這麼說,正見得於謙功在社稷,也是功在上皇。」

  「于我有功?」

  「是。」商輅答說,「於謙認為非此不足以返上皇。也先挾天子以令諸侯,倘使諸侯能不受挾制,則也先所抱的就是空質,自然就會願歸上皇以修好。如果郭登守大同,朱謙守宣化,不能數數擊退也先,只怕上皇還在蒙塵。而郭登、朱謙之能有功,於謙之激勵士氣民心、安定內地,使邊將無後顧之憂,關係極大。再者,國賴長君,今上之即位,出於廷議,亦非於謙個人的主張。」

  上皇雖接受了商輅的解釋,但皇位的得失,畢竟是不容易看得破的。因此,他終於還是忍不住說了句:「雖說出於廷議,而據我所知,堅持的是於謙。」

  「堅持亦無非欲返上皇。」

  上皇默然,好久方又問道:「商先生,你看將來會易儲否?」

  「無儲可易。」

  「你是說我弟弟尚未有子?」

  「是。」

  「我弟弟年紀還輕得很,不愁無子。」

  商輅不答,只說:「上皇不必想得太多。」

  上皇為子孫計,豈能不想?「商先生,」他問,「你以為金匱之盟,可行之於今日否?」

  「金匱之盟」是宋朝開國的故事。宋太祖建隆二年夏天,杜太后病重,勢將不起,召太祖及宰相趙普受遺命。杜太后問太祖:「你知道不知道,你是怎麼得的天下?」

  「都是天恩祖德,皇太后的余慶使然。」

  「不然,只為周世宗死得太早,柴家只是孤兒寡婦。如果周有長君,哪裡會有『陳橋兵變』那麼容易得天下的事?」杜太后接著又說,「你百歲以後,應該傳位匡義,匡義傳光美,光美傳德昭,這才是社稷蒼生之福。」

  匡義、光美為太祖之弟,德昭則是太祖的長子,在兩番「兄終弟及」以後,再回復到「父死子繼」的局面。本性純孝的太祖,涕泣受命。杜太后便命趙普在病榻前作了筆錄,太祖署名以後,趙普加上「臣普記」三字,作為見證。然後藏之金匱,命謹密宮女保管。而匡義、光美及德昭皆不知其事。

  及至「燭影搖紅」,太祖遺命傳位匡義,是為太宗。數年以後,德昭及太祖次子德芳先後去世,而有人密奏光美驕恣,將有陰謀竊發。太宗召趙普商議,趙普方始陳明,曾受杜太后顧命,及金匱之盟。太宗便問,將來是否應該傳位於光美?趙普的回答是:「太祖已誤,豈容陛下再誤!」而且設計陷害光美,獲罪發往房州安置;光美憂悸成疾而死。宋朝的帝系,因而由太祖轉至太宗一支。

  上皇的意思是,想仿照金匱之盟的成例,請孫太后主盟,確定景泰帝將來傳位於上皇之子。商輅認為這是多餘之事:「若使朝有趙普,金匱之盟,亦如廢紙。」他接著又說,「不過,臣決不為趙普。」

  趙普負了宋太祖。商輅此言,表示他絕不負上皇。「商先生,」上皇感動地握著他的手說,「趙普是村學究,你是大魁天下的狀元。」

  §六

  八月十五的天氣極好,萬里無雲,金風送爽。京城裡的百姓似乎都擁到了街上,但都集中在東城,為的是一瞻歷劫歸來的上皇的丰采,看看他與蒙塵以前,有幾許改變;重親百姓,是悲是喜。

  上皇的法駕,也就是皇帝的全副鑾駕,陳設在安定門內。門外另設一座黃幄,等上皇轎子一到,金英趨前,揭開轎簾,說一聲:「老奴接駕!」淚流滿面地將上皇扶入黃幄。

  先在黃幄休息的主要原因是,讓上皇先在這裡更衣。兩名太監捧著一具朱漆畫金龍的長方盤,上置一套皇帝的常服,烏紗折角向上的翼善冠;前後兩肩各織金龍的盤領窄袖黃袍;一條金鑲玉帶,跪進上皇。

  「我,」上皇看著金英問道,「我還能穿這些衣服嗎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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