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安樂堂 | 上頁 下頁


  消息到京,朝廷大震,且有言官奏劾孫祥,說他棄關而遁,但於謙不信。事實上此時亦無暇來追究孫祥的下落與責任,因為敵騎已經迫近京城了。

  守京城的計畫,是於謙擬定的。第一員大將名叫石亨,他是陝西渭南人,身材魁梧,方面大耳,須長過腹,儀觀極偉。也先入寇時,陽和口大敗,石亨單騎突圍,到京以後,正解職聽勘;而于謙知道他是大將之材,薦他掌理新成立的「王軍大營」,進位右都督,封武清伯。及至京師戒嚴,石亨主張九門盡閉,堅壁以待賊退。

  主張堅守,亦不算錯,但是於謙以為不可。因為賊勢頗為倡狂,如果官軍採取守勢,示弱於敵,那就如俗語所說的「長他人的志氣,滅自己的威風」,民心士氣的影響很大。

  因此,于謙親自督軍,命九將守九門,德勝門正對敵人來路,派石亨擔當,背城立陣。於謙亦是全副戎裝,出城巡行九門,撫慰士卒。

  不久,也先率大隊到了。一看城門緊閉,城外官軍嚴陣以待,九城守將,不是都督,便是侯伯。德勝門外,是於謙督陣,石亨率副總兵范廣、陳興當敵。城外各處都貼有於謙的軍令,也先叫人去撕了一張來看,上面寫的是:「臨陣,將不顧軍先退者,斬其將;軍不顧將先退者,後隊斬前隊。」

  「這是不顧命了,犯不著硬拼。」喜甯又獻一計,「不如派個使者去說,要他們派大臣來見太上皇帝,多索金帛為妙。」

  資訊傳達禁中,由於於謙在城外督陣,景泰帝只能召內閣諸臣來議事。大家都以為應該遣使,但是誰去呢?面面相覷,都有怯意。

  「總有人去的。」還是景泰帝自己想出一個重賞招勇的辦法,「肯去的人,回來升官。」

  這就好辦了,大學士陳循回到內閣,與同僚會商,選中了兩個人:一個是通政司參議王複,一個是內閣中書趙榮,此兩人都是有膽量、善言詞的。

  將王複、趙榮找了來,陳循先說明任務,然後許以好處:「你們兩位此去,是用禮部侍郎、鴻臚寺卿的名義,雖然暫時假用,但也是一種資歷。而且,皇上已經交代了,『肯去的人,回來升官』。」陳循問道,「兩位意下如何?」

  「去朝上皇,亦是臣子應有之義,」王複的話說得冠冕堂皇,「不敢邀恩。」

  也先的「中軍大帳」紮在「土城」。京師地名叫「土城」的有好幾處,本是元朝都城的遺址。但他處土城,都另有附屬地名,以為識別,單稱土城是指德勝門外的那一座。

  這座土城亦名「土城關」,相傳是古薊州的遺址,所以又叫「薊丘」。燕京八景之一的「薊門煙樹」,便指此處。連日秋高氣爽,雖然胡塵滿地,但這裡依舊風景怡人。王複在馬上高聲吟道:「野色蒼蒼接薊門,淡煙疏樹碧氤氳。過橋酒幔依稀見,附郭人家遠近分。翠雨落花行處有,綠陰啼鳥坐來聞。玉京竟日多佳氣,縹緲還看映五雲。」

  並轡徐行的趙榮笑道:「十月小陽春,究非陽春煙景,何來『翠雨落花』?」

  「這不是我在做詩,是金文靖公的詩。」金文靖指金幼孜,自永樂至宣德的三朝宰相。王複接下來歎口氣說:「如此江山不自愛!上皇信了王振的話,真是聚九州之鐵,不能鑄此錯。」

  趙榮正要答話,只聽樹林中暴喝一聲,閃出一隊雙辮垂肩的兵來,自然是韃子。為首的一個通漢語,大聲問道:「幹甚麼的?」

  「大明欽使,來見也先太師下書。」

  「喔,」那人說道,「跟我來!」說完,掉轉馬頭,往北疾馳。

  王複、趙榮也催馬緊跟在後,到得也先帳前下馬等待。不久那人出來招招手,王複進帳一看,十來個韃子持刀瞪視,殺氣騰騰,便在心中自語:「勿露怯意,千萬!」

  等自我穩定下來,抬頭細看,太上皇居中坐在胡床上,身上反穿一襲白狐裘,越襯得面目黧黑、形容憔悴。胡床左右有兩個衣飾華麗的韃子,一個挾弓,一個持刀。挾弓的那個,年紀較長,面相獰惡;持刀的年輕而和善。王複已經猜到,必是也先兄弟,卻故意裝作不知。

  「臣禮部侍郎王複、鴻臚寺卿趙榮,叩請太上皇帝聖安。」說著,王複與趙榮一起跪下磕頭。

  「喔,」太上皇指著也先說道,「你們拜見瓦剌國的太師淮王。」這是也先自封的稱號。

  王複長揖不拜,趙榮亦照此禮。也先怒形於色地向他身旁的人,說了幾句蒙古話。

  這個人便是喜寧,他指著王複說道:「身為太師淮王,難道受不得你一個頭?」

  王複心想,這不能硬頂,須以理相折,才不致僨事,想了一下答說:「上皇聖駕在此,太師淮王與我同是臣子,不敢越禮。」

  喜寧譯轉,也先的臉色緩和了,接著又說了幾句蒙古話。

  「太師淮王問你們,可有書信帶來?」

  「有。」王複取出來兩個封套,漢文的是景泰帝「上太上皇帝書」,蒙文的是「敕書」,一呈上皇,一交也先。

  「太師淮王說:你們兩個官小,要叫王直、胡濙、于謙、石亨來。」

  王複正不知如何回答時,太上皇使了個眼色說道:「你們趕緊走吧!」

  這是個警告的眼色,王復會意,向喜寧說道:「請你覆上太師淮王,我回朝以後,一定力勸皇上,派他們四個人來議和。」

  「這才是。」

  於是王複、趙榮照前向太上皇及也先行了禮,出帳上馬,頭也不回地往南直奔。到得德勝門外,遇見於謙,他細問了經過情形,複又說道:「請代奏皇上,不必再遣使了,徒亂軍心。」

  「是的。」王複答說,「我看上皇也是這樣的意思。」

  ***

  過了三天,沒有消息,也先開始大肆擄掠。於謙督兵分守九城,是內城的九座城門;外城雖亦遣將防守,但非主力所在,因此也先得以恣意荼毒,天壇等等壇廟都遭劫了。而且自北而來的韃子,有由南面自正陽門進攻的趨勢,而精銳重兵,多在北、西兩面。總兵石亨頗以為憂,向於謙說道:「大臣不出,不行了!」

  於謙不作聲,沉思了好一會說:「不用計,不行了!」當下召來副總兵范廣、武興低聲密議,各人照計而行。

  此計是誘敵之計。從德勝門至土城,人煙茂密,但適當戰場,自然逃避一空。這些空房子,正好安頓伏兵。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