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蔡智恒 > 亦恕與珂雪 | 上頁 下頁 |
八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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說完後,他走出吧台,到客人剛走後的桌子旁,收拾杯盤。我突然覺得他很像在少林寺掃地的武林高手,深藏不露。我離開咖啡館,穿過馬路,走進捷運站,上了車。終於可以閉上眼睛,放鬆一下。頭皮似乎不再發麻,頭髮們也都安分地待著,不再蠢蠢欲動。 好像所有的麻癢正一點一滴從我的身體蒸發,並順道帶走一些燥熱。再睜開眼睛時,已通體涼爽。回到家,剛打開門走進去,尚未彎身脫去鞋子時,看到客廳站著側身向我的兩個人,大東和他女朋友——小西。我還沒開口打招呼,就聽小西指著大東喊: 「你就像森林失火又地震時爬出來的烏龜一樣討厭!」 我又走進另一個衝突的場合中。大東、小西和我三個人,似乎同時感到尷尬。我的頭皮又瞬間發麻,大東的眼睛裝作很忙的樣子,東看西看。 小西先是一愣,過幾秒後便快步經過我身旁,奪門而出。大東在小西走後,慢慢地踱向沙發,然後坐下,打開電視。我彎身脫去鞋子,也走到沙發旁坐下。 「什麼是森林失火又地震時爬出來的烏龜?」過了一陣子,空氣中的硝煙散盡,我轉頭問大東。 「我也不太清楚。」他搖搖頭,「大概是說即使狀況再怎麼緊急,我做事仍然不幹不脆,拖拖拉拉的。」 「這比喻不錯,起碼有四顆星。不過……」我笑一笑,接著說, 「我從沒聽過小西這樣說話。」 「她生氣時,講話的句子會一氣呵成,沒有半個標點符號。」 「是這樣喔。」我想了一下,「我倒是沒看過她生氣。」 「你當然沒看過。」他苦笑著,「有人在的話,她就不會當場生氣。」 大東這話說得沒錯。認識小西也有一段時間,印象中的她總是輕輕柔柔的。她說話的速度算慢,而且咬字很清楚,一字一句,不慍不火。 以剛剛那句「你就像森林失火又地震時爬出來的烏龜一樣討厭」來說,她在正常情況下,應該會說:「你就像,森林失火,又地震時,爬出來的,烏龜,一樣討厭。」 而且結尾的語氣會用句號,不是驚嘆號。小西的名字其實不叫小西,綽號也不是小西,小西只有我這樣叫。因為她是大東的女朋友,我自然叫她小西。如果大東以後換了女朋友,我還是會叫他的新女友為小西。 大東聽久了,也懶得糾正我,甚至有時也會跟著我叫小西。我本來想問大東挨駡的原因,但後來想想還是算了。因為大東的臉看來像是只差一步就可以爬進海裡的烏龜的臉。我的個性是如果看到別人一臉沮喪,就會想辦法轉移話題。 「你的劇本進行得如何?」 「待會要去開會。」大東拿起遙控器,轉了另一個頻道,接著說,「我們要討論如何加強主角間的衝突。」 「幹嗎要衝突?」我下意識摸摸頭髮,「和諧不好嗎?」 「你不懂啦。」大東放下遙控器,轉頭跟我說, 「電視劇中的主角人物,在外表、個性、背景、生長環境等方面,最好有一樣以上是衝突的;或者他們的關係,與道德禮教或價值觀衝突。 這樣故事情節在進行時才會有張力。」大東一提起劇本,精神都來了,像突然襲來的海浪將烏龜帶進海裡。 「武俠劇當然不用提,劇中人物的善與惡太明顯,因此會直接衝突。在愛情劇中,舉一個最簡單的例子。」大東偏過頭想了想,接著說, 「以《羅密歐與茱麗葉》來說,如果當羅密歐愛上茱麗葉時,他們的家族不是世仇而是世交的話,故事還有可看性嗎?」 「但我老覺得衝突不好,不可以完全沒衝突嗎?」 「可以啊。不過完全沒衝突的劇情,只能擺在晚上十二點播出。」 「為什麼?」 「這樣觀眾剛好可以看到睡著。」大東好像脫去龜殼,一臉輕鬆,「那是最好的安眠藥。寫這檔戲編劇的人,可以試著改行當醫生。」 我正想再多說些什麼的時候,大東又說:「就像我們既是房東與房客的關係,又是好朋友。如果把我們寫進小說裡,就是一個衝突點。」 「嗯。」我應了一聲,「我大概知道意思了。」 「說到這裡……」大東突然拍一下手掌,「你這個月的房租該繳了。」 「喂,我行動電話費也還沒繳,你忍心催我繳房租嗎?」 「套句你常用的說法,租房子要繳房租是真理,我們之間則是友情;當真理與友情發生衝突時,我總是站在真理這一邊。」 「你又不是學科學的人。」我悶哼一聲。大東嘿嘿笑了兩聲,打開門,回頭說:「我去開會了。」 大東走後,我算了一下這個月該繳幾天的房租。如果包括昨晚睡在客廳的酬勞,這個月我只要繳十八天的房租。 但想到還有電話費沒繳和失去的幾千塊薪水,我就覺得自己像森林失火又地震卻無力爬出來的烏龜一樣可憐。我回到房間,打開電腦,把《亦恕與珂雪》叫出來。在下筆前,想到剛剛大東說的「衝突」這東西,好像有點道理。仔細想想以前看過的電視劇或電影,比方就日劇來說,《長假》是女大男小;《跟我說愛我》的男主角是啞巴,女主角正常;《東京仙履奇緣》的男主角很帥又沒天理地有錢,女主角卻超級平凡;《東京愛情故事》是一男二女,A愛B、B愛C,C不管愛誰都衝突;《101次求婚》是男醜女美,而且女的還背負著未婚夫死亡的陰影,同樣的陰影,也出現在男老實女兇悍的韓國電影《我的野蠻女友》中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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