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蔡智恒 > 亦恕與珂雪 | 上頁 下頁 |
七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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§第三章 尷尬 我跑到市政府時,已經遲到十分鐘。躡手躡腳地摸進會議室,在出席名單上簽完名後,手機突然響起。 慌張地從褲子口袋裡掏出手機,還不忘低聲罵一句。我的個性是只要手機在不該響起時響起,就會罵髒話。原來是電信的語音信箱打來的,催繳電話費的通知。我不等那個甜美的聲音說完,就掛上電話。真可惜,聲音這麼好聽,卻去幹這種討債的勾當。正想找位子坐下時,發現很多人盯著我看。會議室太安靜了,氣氛又詭異,很像快要下大雨前原始叢林般的悶熱;也像草原上的獅子準備撲殺獵物前的短暫寧靜。 我意識到剛剛手機的響聲和低罵聲可能驚擾了他們,於是頭皮發麻,感到一陣尷尬。我的個性是如果因迷糊而發生狀況時,就會感到尷尬。在市政府開的這個會,主要是討論在水鳥的棲息地附近蓋電廠的問題。與會的人,大致上可分為專業人士、施工單位和環保團體三種。施工單位希望蓋電廠,環保團體不要蓋電廠,彼此的立場是衝突的。專業人士的立場則在中間,但有的偏施工單位,有的偏環保團體,還有的是在中間的中間。我老總是屬於專業人士那種,不過他不想來,就叫我來代替。他只交代我,他的立場是中間的中間,要看苗頭來決定倒向哪邊。會議一開始,雙方陣營分別上臺演示文稿。 施工單位強調蓋電廠是當務之急,仿佛沒有這座電廠經濟就會衰退,大家就可能在黑暗中呼喊親人的名字,摸索親人的雙手。環保團體則不斷提及那種水鳥是如何稀有,光聽名字就很稀有,如果不保護這塊棲息地,它們只能在寒風中啾啾哀鳴。雙方演示文稿完後,接著進入討論時間,會場彌漫著終於開戰了的味道。 我下意識緊閉雙唇,避免被戰火波及。「我們已做好詳細的生態環境影響評估,決不會干擾水鳥。」 「如果你是水鳥,旁邊有座吵死人的電廠,你還會想住在那裡嗎?」 「我們會嚴格控制噪音。」 「控制噪音有什麼用?如果你是水鳥,旁邊有座整天亮啊亮的電廠,你還會想在那裡生小鳥嗎?」 「亮不亮跟水鳥要不要生小鳥有關係嗎?」 「你喜歡你在生孩子的過程中,有人一直拿手電筒照你嗎?」 「可是我們需要電啊!」 「水鳥的生存與繁衍更重要!」 「你希望每晚點蠟燭,還是希望看到水鳥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?」 「我希望後代的子孫,仍然可以欣賞這種美麗的水鳥!」 雙方的音量愈來愈大,場面幾乎失控,而擔任主席的市政府人員,卻像條準備穿越馬路的狗,被兩邊快速移動的車潮擋住去路。我的個性是只要處在不協調或是衝突的場合中,就會感到尷尬。所以我把桌上寫著議程的紙翻到背面,打算構思小說進度來逃避尷尬。過了一會兒,聽到主席喊:「周在新先生。」 那是我老總的名字。 當我正幸災樂禍準備看他如何面對這種場合發表高見時,突然想到今天是我代他出席,我在出席名單上簽的是他的名字!我剛剛應該簽上自己的名字,然後再加個「代」字才對啊!我立刻站起身,頭皮又因尷尬而瞬間發麻,半晌說不出話來。 「這種遲到又不懂得關手機的人,一定是自私的人;自私的人怎麼會懂得尊重自然生態呢?他的意見不聽也罷。」我更尷尬了,感覺頭髮正要搭乘頭皮,離我飛去。 「你知道這種水鳥世界上只剩幾隻嗎?難道你不想好好保護它們嗎?這麼重要的議題,你竟然在開會時不專心!」 「如果你鄰居的老伯伯活到很老,朋友跟親人都死光了,你想想看,他還會想再繼續活下去嗎?」我一說完,現場氣溫好像突然降了好幾度,應該是我的話太冷的緣故。 完蛋了,我竟然在這種場合講錯話。我的個性是如果尷尬到不能再尷尬,就會講錯話。會議室內安靜了幾秒,主席轉頭朝向似乎不知所措的記錄員說: 「周先生的這段話,還是要記錄。」 記錄員猛然驚醒,低頭在紙上刷刷寫字。我僵了一會,看現場沒有任何動靜,於是緩緩地坐下。低下頭,左手遮住額頭,右手在桌面下狠狠捏了左大腿幾把。我的個性是如果講錯話,就會自虐。幸好後來說話的一些專業人士,意見還滿客觀的,於是會議室的溫度開始回升。如果不是因為無法走開的話,我一定會躲在牆角畫圈圈。本想借著構思小說來打發剩餘的時間,但頭皮還有些發麻,而且我的思緒已變成水鳥,不斷被電廠的噪音和光亮所干擾。好不容易開完會,我用最快的速度離開市政府,直奔那家咖啡館。我急著推開店門,因為用力過猛,門撞上一個正要走出來的女孩子。 「唉唷!」她慘叫一聲,右手揉著額頭。「對不起。」我立刻說。她狠狠瞪我一眼,然後走出去。 出門後又轉過身再瞪一次。我又覺得尷尬了。「老闆,那個……」門把上鈴鐺的當當聲還沒停止,我便急著說話。「早走了。」老闆沒停下手邊的動作。「什麼走了?」 「把你畫得像狗的女孩。」 「我不是問她啦!」我往之前坐的位子一比,「你有看到我的公事包嗎?」 「有。」 我松了一口氣,原本還擔心公事包會不見了。老闆背對著我洗杯子,基於禮貌上的考量,我不好意思催促他。等他洗完杯子並擦乾後,他轉過身,剛好跟我面對面。 「還有事嗎?」他問我。 我先是一愣,後來才會過意,只好苦笑說:「可以把公事包還我嗎?」 「用『還』這個字不好,因為我又沒借,怎麼還?」 「好吧。」我又苦笑,「可以把公事包『給』我嗎?」 「嗯。」他低頭從吧台下方拿出公事包,遞給我。「謝謝。」說完後,我轉身離開,拉開店門。 「寫小說的人用字要精准,尤其是動詞的使用。」我聽到這句混在當當聲裡的話後,不禁轉過身問:「你怎麼知道我在寫小說?」 「感覺。」 「又是感覺。」我第三度苦笑,「那我找東西的樣子像狗嗎?」 「現在不像。」他頓了頓,接著說,「找靈感時才像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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